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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傳說是個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頭,別處的井都會乾涸,唯獨這口井不過深個兩三尺而已。

  因為如此,從前明永樂年間,這裏還是漢王高煦的賜第時開始,這口井就保留了下來;只為密邇內宅,因而特築一道圍牆隔開,兩牆之間的長巷,便稱之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來;因為這口井的水質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僕婦丫頭,在井邊汲水洗滌,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廚房專有一個擔水伕,挑了這井中的水,分送各處,專供食用。擔水亦有時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廚房中將要熱鬧之前;深夜決無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頭,一時想不開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後後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著單挑此處,髒了這口井,在死後還落個罵名。

  這就是震二奶奶敢於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來,毫無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當心,先探頭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沒有人,方始沿牆疾走,到頭向左一拐,進了夾牆中不容並肩的備弄,才停下來喘一喘氣再走。

  其時月色迷茫,夾牆中又有一道溝,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後發現了第一道門;不顧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門,停下來試推一推,文風不動,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門終於出現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儘管內心興奮,卻仍不免躊躇。他心裏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門,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轉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這一轉念間,手已伸到門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響,李鼎急忙縮手;定睛看時,門已開了很寬的一條縫,隱約看出門內是錦兒。

  於是他擦身而入,錦兒隨即又將門關上;接著,他發覺錦兒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這風口中受凍等門,已有好久了。心裏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同時想起「西廂記」中的一句曲文,很想湊在錦兒耳朵邊說:「我與你多情『主母』同羅帳;怎捨得教你疊被舖床?」

  念頭尚未轉完,錦兒已牽著他的手在走了,轉出短短的一條夾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東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錦兒忽然站住,將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會意,將腦子歪了過去,只聽錦兒向他耳語:「到了前面,你自己進去;穿堂的屏門一推就開。記住,進去了別忘了把屏門閂上。」

  「我懂。」李鼎扳過她的腦袋來,也是耳語:「回頭我怎麼走?」

  「莫非還要我喝西北風在這兒等?」錦兒答說:「自然有人送你出門。」

  話中有怨懟之意,李鼎益覺不妥;倉卒間無可表達,那份微妙的感謝愧歉之情,只有像愛撫小女孩一般,摟住錦兒,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會。

  錦兒沒有作聲,只有使勁將他的臉推開;仍舊拉著他的手,領到堂屋門口方始放手,卻又抱住他的頭,在耳際叮囑:「千萬小心!別碰出聲音來。」

  因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過,他很清楚,除了錦兒,別的丫頭老媽都在夢中,大可不必心急。於是先將眼睛閉緊,過了一會才睜開,在黑裏頭已經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磚地,放輕腳步,行走無聲;走近屏風,裏面有光線透出來,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兩扇,推開來一看,西窗上灑出一片昏黃的光暈;在李鼎的感覺中,後院簡直亮如白晝。

  他記著錦兒的話,很小心地將屏門關上,推上活動的木閂;然後由院子裏斜穿過去,房門已經開了,但卻不見人影。等他剛踏進門,燈光已滅,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動,很快地發覺有人躲在門後;然後房門也關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舊很靈;一縷似蘭似麝的香味,來自右面;李鼎轉過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摟住豐腴溫軟的一個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聲輕喊。

  這個稱呼在李鼎聽來,既新鮮、又熟悉;更有一種遇見巧合之事的驚喜,隨即問道:「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叫法?」

  「表嬸,不是這麼叫你的嗎?」

  這使得李鼎更為驚異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對丈夫「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暱稱;「你怎麼知道?」他不由得追問。

  「是表嬸自己說的。」

  妻子連這種稱呼都告訴她了,可見得她們表姊妹真個無話不談。李鼎心想,由此推測,妻子一定還有許多關於自己的話,曾告訴過她;不由得關心地問:「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談到天亮也談不完!」

  這似乎是在提醒他,雖然冬夜漫漫,但屬於他倆的辰光,亦不過一個更次,似比春宵猶短,正該及時溫存,不該浪費在閒話之中。

  於是他說:「站著好累!」說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緊緊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腳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後退;到退無可退時,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說:「你只拿我當表嬸好了!我答應過她的。」

  「你答應過她的?」李鼎詫異地問:「答應過她什麼?」

  震二奶奶不作聲,只拿溫軟的手摸著他的臉。而越是如此,越能激發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問了。

  「表姊,說啊!你答應過她什麼?」

  「有一次,她有點醉了,我也有點醉了。我們倆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裏,她忽然說:『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麼時候?」李鼎打斷她的話問。

  「三年多了!那時你在京裏當差。」

  「噢!」李鼎記起來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記得通聲正好也在京裏。」

  「就是那時候。表嬸在這裏住了有個把月;我記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斷她的話,「你接著剛才的話說,你表妹說好想我;以後怎麼樣呢?」

  「以後,」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就跟她開玩笑,說你就拿我當表叔好了。兩個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嘆口氣說:『我倒但願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問:『我怎麼代替你?』她說——」

  說到要緊關頭,忽然住口不語;李鼎急急問道:「她說什麼?」

  「想都想不到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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