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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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轉臉對如意說:「你去告訴錦兒,留鼎大爺吃飯,爛面餅跟核桃泥盒子多預備一點兒,另外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應著,轉身而去。 「慢著!」震二奶奶問道:「外面屋子裡的火生了沒有?」 「正在生。這一回的炭不好,有煙子;火盆在院子裡吹著,等煙子淨了再端進來。」 「好!你再告訴錦兒,叫人從地窖裡取一小壇花雕出來。記住,五斤罎子的那一種;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歎:「當家可真不容易!事無大小,都要想到。」 「這算不了什麼!」震二奶奶說:「只要日子過得順遂,就累一點兒真的會累壞人?我不信。」 聽語氣,她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平順;而神氣卻不像,顯得落寞,甚至還有幽怨。由於不能確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貿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頃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變得很靈了。 「我聞出來了,」他脫口說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兒。」 「對了!有一天芹官闖了來玩;正好京裡帶了東西來,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開來不可。使勁一拔,用的勁太猛,香水灑了一地。至今兩個月了,味兒還沒有散盡;把梅花的香氣都奪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敵不過人家。」 「對了!淡淡的就敵不過人家了;要濃濃的才好。」 言外有意,卻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報之以微笑了。 「我倒沒有想到你在家。通聲跟我說,要邀你跟沈師爺出去逛逛;你怎麼不去?」 李鼎不便說實話,隨口答了句:「沒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我雖沒有見識過那些地方,不過道理是想得出來的。如果我是爺兒們,總也要心境好,才有興致;心境不好就沒意思了!」 她已經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沒意思」三字也解釋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說什麼。深深點頭,道聲:「正是。」 「我們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從來沒有不好的時候。」 這使得李鼎記起了錦兒的話,震二奶奶必是在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氣。「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時連勸慰都是多餘的;但他心裡不能不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雙鳳眼,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一條不顯棱角的通關鼻,配上厚薄適中的兩片淡紅嘴唇;而且皮膚腴潤光滑,找不出一絲皺紋。要說美中不足,只是頰上幾點極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點,反更動人;否則也許會像畫中的美人,顯得沒有生氣了。 這樣想著,不免多看了幾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轉過臉去;然後起身不知去幹什麼,腰肢一轉,更顯出她一股風流體態,李鼎心裡晃蕩著,有些話要說。 「也許我跟通聲真的有點不一樣。我在外面玩,都告訴了你表妹的!」李鼎說道:「說起來,表姊你也許不相信;我所遇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對他這話大感興趣。本來是想在一個景泰藍的罐子裡,掏幾粒紅棗丟在火盆裡解炭氣;蓋子緊一時尚未打開,為了有話要問李鼎,索性連罐子都抱了過來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話,不過我不明白:既然外頭的女人都趕不上家裡的,那,表叔你為什麼還在外面玩呢?」 「這有兩個緣故。」李鼎從她手裡接過罐子來,打開了蓋子,「在場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場作戲。」 「嗯,嗯!」震二奶奶低著頭,往火盆裡丟紅棗;又撥炭火。好久不聽見他再開口,便抬頭問道:「你才說了一個緣故;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就是她有流紅的毛病;常時不准我進房。」 「原來還有這麼一個緣故。」震二奶奶平視著,忽然歎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 這是為誰興歎,難說得很;不過李鼎可以看得出來的是,自己的這幾句話,帶給她的感觸極深。 「繡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頭說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這下是李鼎深感興趣了,「喔,」他俯著身子問:「怎麼錯了?」 「當初我應該寧願得罪紳表叔,成全了他。倘是這麼做,繡春到底是在家裡;幫著我管著他,反倒不會讓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歎口氣,「我做事向來不悔,只有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話已到此,不妨問上一問:「通聲常常不回家?」 原來曹震為了繡春,與妻子鬥氣;明的鬥不過鬥暗的,這一年多以來,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裡,只覺得丈夫忽然上進了,本來可以派總管去辦的事,諸如採辦材料;趕辦按時應解運的御用衣料,赴機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奮勇,搶著去辦;至於內務府、工部、戶部的司官,到江寧來公幹,倘與織造有關,本都歸他應酬,此時更加起勁,所以經常極晚才回府。而且一個月總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趕不回來。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裡派人查訪;那知曹震十分乖覺,一遇到這種情形,他總是先得到風聲,有一陣子安靜;同時,不是將外室的香巢另移他處,便是花幾個錢遣走,事後另結新歡,所以震二奶奶始終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氣得發肝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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