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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就是這兩句。」

  李鼎沒有說實話;震二奶奶當時是這樣說的:「到底是你借,還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銀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錢花,故意裝窮,讓你來這麼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說,她這種損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過,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賬,我借兩千銀子給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辦,只要你說老實話。」

  李鼎臉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測」之意,不敢領這個情。這些話要變個說法也很難,所以索性推得乾乾淨淨。

  四姨娘也很乖覺,知道決不會是這麼兩句話;想一想只好用別的話套他,「當時只有你跟震二奶奶兩個人?」她問。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話怎麼說得出口?」

  想想也不錯;四姨娘又問:「你們是在那裏見的面呢?」

  「在庫房樓上。」

  「怎會挑在那個地方見面?」四姨娘很快地問。

  她的急促的聲音,無異一面鏡子,讓李鼎照見自己露了馬腳了。但如飾詞解釋,反而不妙;所以只照當時錦兒所說的話回答。

  「錦兒說: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裏新合的藥,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著的,讓鼎大爺帶一點兒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著,那些用不著,索性打開庫房,請鼎大爺自己去挑。」

  「原來你帶回來的那些補藥,是這麼來的!」

  「對了!」李鼎急轉直下地說,「四姨這一回要我怎樣跟震二奶奶開口,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就因為不能直截了當地開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說:「震二奶奶只要肯幫忙,就一定幫得上忙。大爺,我想應該用你自己的口氣來說。」

  這給李鼎出了個難題;少不得還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為了虧空太鉅,無法彌補,深恐一旦出事,連累至親,以致憂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獨子,在理在勢,不能不為父分憂,卻又計無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說清楚,李鼎亦就連絃外之音都聽出來了,這是動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幫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見他沉吟不語,四姨娘深怕他說出拒絕的話來,便用央求的語氣說道:「大爺你總不能看著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這話說得李鼎大起反感,「錢在人家手裏,我不能磕頭求她吧?」他緊接著又說:「其實她真要肯拿出來,我就給她磕頭也算不了什麼。就怕磕了頭還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頭,什麼事不能做?哄得她稱心如意,自然會幫你的忙;也就是幫你爹的忙。」

  話說得很露骨,李鼎越聽越不是味道;已經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麼才能哄得她稱心如意」;只以聽到最後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話就說不出口了。緊閉著嘴唇僵持了好一會,才迸出一句話來:「好吧!我試一試。不過四姨可也別指望她會幫多大的忙。」

  「會幫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釋重負,語聲中充滿了信心,「你自己別說少了。」

  「要說多少呢?」

  四姨娘將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銀子;但也不會是五十萬。李鼎心想,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

  江寧織造衙門在城內利濟巷大街,與總督衙門相去不遠。等李鼎與沈宜士到達時,由於護院張得海已先策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總管曹本仁在大門迎候了。

  說是大門,其實是西面的偏門。因為皇帝南巡,總是駐蹕織造衙門,所以正門等於行宮的宮門,終年緊閉。不過西門的偏門也很宏敞,足容高軒出入;李鼎與沈宜士坐的是長行的馬車,一進入利濟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帶水磨磚的圍牆;鋪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動了,車輪輾過,只聽見「咯咚、咯咚」地響,配著輕脆的馬蹄聲,響了好一會,車子才慢慢停了下來。

  「鼎大爺!」鬚眉皆白的曹本仁,掀開車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覺心頭溫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歲以前,正是兩家最興旺的時候,往來極密;他到了曹家,總是由曹本仁照料。因為他是李煦的獨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樣,為人看得極其珍貴;如果叫小廝帶著他玩,怕磕著碰著,傷了那裏,所以曹老太太特為交付給謹慎穩當的曹本仁帶領。

  「老曹!」李鼎在腳踏小凳上墊一墊足,從車上一躍而下,抓著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還是這麼健旺。半個月前我來,怎麼沒有見你?」

  「四老爺派我下鄉催租去了。」曹本仁發現還有沈宜士,趕緊擺脫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肅立招呼:「沈師爺。」說著,打了個扦。

  「不敢當,不敢當。」

  「大爺陪著沈師爺請吧!四老爺在鵲玉軒等。」

  「好!」李鼎說:「你先陪著沈師爺到鵲玉軒去看四老爺。我到祖宗堂去磕頭。」

  於是客人分成兩路,李鼎由曹榮陪著,經雨廊往東;穿過一道角門,便是一座五開間的楠木廳,此時只有中間的槅扇開著,所以廳內極暗。曹榮便站住腳說:「不知道鼎大爺要來,祖宗堂還鎖著。請等一等,我找人來開。」

  李鼎點點頭,便站在天井裏等;天井極大,圍牆極高,仰臉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兩株光禿禿只剩了枒杈的高槐;他無端浮起一陣淒涼,彷彿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與世隔絕了。

  但是,他的記憶中卻有絢麗燦爛的場面;記不得是八歲還是九歲那年,隨著嫡母在曹家過年,就是在這座廳上,燈火璀璨,笑語喧闐;至今回想,歷歷在目,但卻無法攆走此刻盤踞在心頭的那份落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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