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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錦兒突然將話頓住。她本來要問:「那麼,為甚麼魏大姊要勸二爺別生氣。」剛一開口,突然領悟:這那裏是勸人家別生氣?明明是在鼓動人家生氣!這個甚麼魏大姊才跟石大媽一樣可惡!

  「錦兒姊姊,」小福兒問道:「你要說甚麼?」

  錦兒知道小福兒秉性憨厚,只是有點戇;像這種事,跟他說了就會出麻煩,所以改口答道:「那麼,她甚麼時候去的呢?」

  「直到夥計來催,說有人等她結賬她才走。臨走,還給二爺飛眼兒。」小福兒齜一齜牙說:「這娘們,有點邪!」

  「你別瞎說!」錦兒笑著呵斥:「當心二爺聽見了,罵你。」

  小福兒笑笑不以為意,但一轉眼間,只見他一臉的頑皮,盡皆收起;錦兒不免奇怪,掉頭一看,方始明白,原來李紳回來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寧綢灰鼠袍子,玄色團花貢緞馬褂,戴一頂紅結子的軟緞摺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裏抓著一部舊書;右手盤弄著兩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響;一路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

  「二爺,」小福兒迎上去通報:「錦兒姊姊在屋裏。」

  「喔,」李紳擡眼看見站在那裏,微笑目迎的錦兒,用隨便而親切的聲音說:「甚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

  「請坐!」他將手中的一部「板橋雜記」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來,口中問說:「有事嗎?」

  「聽說紳二爺今兒上午,到繡春那裏去了?」

  「是的。」李紳向小福兒說:「打盆水來我洗手。」

  這是將小福兒支使開,好方便錦兒講話;她領會得這層意思,所以等小福兒走遠了,方始問道:「怎麼樣,見著了沒有?」

  「見著了。」李紳點點頭。

  「說話了?」

  「沒有。」李紳搖頭,「恐怕也沒有甚麼好說的!」

  「咦!」錦兒很認真地質問:「紳二爺怎麼說這話?」

  李紳的神色也很凝重,「錦兒,」他說:「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強!繡春先以為你們家二爺去看她,所以開了房門;一看是我,知道弄錯了,立刻又把房門關上。說實話,她這一關門,我的心可是涼透了。」

  沒有想到他會把這件事看得如此嚴重!錦兒楞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這種態度只有使誤會加深,應該趕快解釋。

  於是她說:「紳二爺,我沒有料到你是這麼個想法!不過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繡春的想法,說起來似乎不大合情理。」

  「她怎麼想來著?」

  「二爺,」錦兒問道:「繡春你是見著了?」

  「不錯。可只是看到一眼。」

  「這一眼,把她的臉看清楚了沒有?」

  「大致清楚。」

  「那麼,我請問二爺,繡春是不是很難看,臉上又瘦又黃,頭髮又枯又稀?」

  「那是病容嘛!」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請紳二爺說心裏的話,這麼一張臉是不是很難看?」

  李紳點點頭說:「好看總談不到!」

  「那就是了!繡春的嫂子有點大舌頭,紳震不大分得清楚;繡春也只當我家的震二爺來了,要躲躲不掉,起了個笨念頭,要拿她那張難看的臉把我家二爺嚇回去。誰知道開出門來是你紳二爺。」錦兒喘口氣又說:「紳二爺,請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繡春,肯不肯把這張臉給你看?為這件事,繡春心裏難過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開交,是我去了才勸開的。如今紳二爺你反倒以為她向著我家震二爺,不願理你紳二爺。這個冤到那兒去喊?」

  話風如懸湫傾注,暢順無比;他在想「女為悅己者容」,所以女子對容貌能否悅人,看得很重;繡春的想法實在比自己的推測,更合情理。不過錦兒楞了一下,卻不能使他無疑;震二奶奶調教出來的丫頭,說話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隨機應變,臨時編出來這麼一套理由。

  但不管怎樣,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的說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說道:「照你這麼說,倒是我錯怪了她!」

  「也不能怪你。」錦兒不敢用得理不讓人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說:「換了誰,都是紳二爺你這麼想,那知道另有說法。不然,怎麼叫情呢?」

  「不錯,不錯!」這句話說得李紳心服,「情到深處便成癡,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錦兒,真看不出,你論情之一字,居然是這麼透澈。」

  錦兒臉一紅,「我也是胡說的。」她將話題扯了開去:「紳二爺,我倒要問,當時你是不是很生氣?」

  「不!」李紳重重地回答:「我是洩氣,不是生氣。你知道的,生氣跟洩氣不同。」

  照此看來,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撥李紳跟繡春的感情。她這是為了甚麼呢?錦兒渴望瞭解;但要問的話,到了口邊又硬嚥回去,因為這一問出來,不言可知是小福兒搬弄口舌。李紳一怒,說不定會雞毛撣子抽他一頓。

  於是她撇開魏大姊,從正面問道:「紳二爺,誤會大概是解釋清楚了;你是不是還覺得洩氣呢?」

  「不,不!怎麼會?」

  「那麼,紳二爺你預備怎麼辦呢?」

  「全聽你的!」李紳盤算了一下說:「我還可以待個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見一面?」

  「見面就不必了!倒是紳二爺有甚麼可以表情達意的東西,不妨給她見一面。」

  「我送過她一個『剛卯』,我的心意都寄託在那上面。若說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藥。」李紳怕錦兒聽不懂這句成語,又說:「只望她早早復原;要表達這番情意,只有一個辦法,但怕太俗氣。」

  「不管它!請先說了,咱們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請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藥;非錢不辦!我送她點錢,行不行?」

  「這也沒有甚麼不行!不過不是送她錢;是紳二爺你留下的安家銀子。」

  「對,對!若是這麼說,就無所謂俗氣不俗氣了。錦兒,你的想法直截了當,我真自愧不如。」李紳站起身來說:「這一趟來,毫無預備;只帶了二百兩銀子打算買書,就把這筆款子移作安家銀子吧!」

  說到這裏,正好小福兒打了洗臉水來,李紳便喚他找鑰匙開箱子;錦兒靈機一動攔著他說:「紳二爺,我沒法子替你轉交這筆錢。你讓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這──,」李紳躊躇著說:「倘或她那裏不肯收呢?」

  「不會!我回家順路轉一轉,關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帶了去?」

  「不!要專程派人,才顯得紳二爺你的情意。最好再給繡春寫封信。」

  「好!」李紳欣然答應,卻又為難,「怎麼稱呼呢?」

  錦兒有些好笑,「紳二爺,」她說:「若是你肚子裏連這點墨水都沒有,可怎麼趕考呢?」

  李紳啞然失笑;點點頭說:「你責備得不錯。如今就算你出了個題目,我得好好交卷。」

  「對了!用點心寫。能一封信把繡春勸得心活了,才顯你紳二爺的本事。」錦兒起身說道:「我得走了。讓小福兒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兒把門簾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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