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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既然她心裏有數,就不會為自己的模樣嚇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聲。但是,繡春仍舊嚇著了自己;因為她已不認得鏡中人──在她看,鏡中不是人,是夜叉羅剎,瘦得皮包骨一張臉,黃如蜜蠟,顴骨高聳,配上一頭枯黃如敗草似的頭髮,與一嘴白森森的牙齒,自己看著都害怕。

  她將眼睛閉了起來,感覺脊樑上在冒冷氣;而眼中所見,是枯枝敗葉,殘荷落花,斷垣頹壁,凡是所見過的蕭瑟殘破的景物,不知怎麼,一下子都湧到眼前來了。

  突然,她發覺王二嫂在說話,是驚異的聲音:「震二爺來了!」

  繡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當頭打下來一個霹靂,幾乎支持不住。但心裏卻有清清楚楚的念頭:他是來看我的!看二嫂怎麼打發他走?

  因而極力支撐著,屏聲息氣,側耳細聽;發覺王二嫂已將他領了進來。果然,聽見她在門外說:「妹妹,震二爺來看你了!」

  她恨嫂子糊塗!心裏一生氣,不免衝動;莫非真個要我當面來回絕他?緊接著又想,就憑現在這副模樣,他還會來糾纏?索性開了門讓他看看,好教他死了心!

  於是她答一聲:「來了!」然後扶著牆壁,走到門口;雙手扒著兩扇房門,往裏一拉,豁然大開。及至定睛一看,這一驚又遠過於發現自己變得像個夜叉;以及初聞「震二爺來了」的聲音!

  那裏是甚麼「震二爺」?是「紳二爺」!

  繡春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還是使盡渾身氣力,將兩扇房門砰然閤上;身子順勢靠在房門背後,雙眼一閉,淚珠立即滾滾而出了。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繡春沒有理她;王二嫂卻還在喊,最後是李紳開口了,「二嫂,」他說:「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攪她了。」

  「真是對不起,紳二爺──」

  「紳二爺」三字入耳,繡春恍然大悟;原來是王二嫂口齒不清,「紳」字唸得像「震」字。不過,她也深深失悔,總怪自己不夠冷靜,才會聽不清楚。

  但怎麼忽然會上門?來幹甚麼?是誰把這裏的地址告訴了他?必是錦兒!轉念到此,繡春真有冤氣難伸之感!痛恨錦兒多事,而且魯莽,難道她就看不出來她這副模樣不能見人?這不明明是要她出醜!

  房門上又響了;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開口聲明:「妹妹,是我一個人。」

  說著,虛掩的房門已被推開;繡春轉臉相視,發現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悅與懊惱一起擺在臉上。

  「新女婿第一次上門,就碰了你一個大釘子!」

  「甚麼?」繡春問說:「二嫂,你說甚麼人上門。」

  「新女婿啊!紳二爺是特為來報喜的;曹老太太仍舊許了紳二爺,把你配給他。」

  聽得這句話,繡春摸不著頭腦;亦無從辨別心裏的感覺,只搖搖頭說:「我鬧不清是怎麼回事?」

  「我也鬧不清你是怎麼回事?」王二嫂說:「既然已經開了門,為甚麼忽然又關上;倒像存心給人一個過不去似地。」

  繡春有些著惱,「誰要跟他過不去?」她說:「都怪你話說得不清楚,明明是紳二爺,怎麼說是震二爺?」

  「只怕是你聽錯了!這也不用去說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爺就能開門,紳二爺就不見?」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這張臉,把震二爺嚇回去!告訴他,謝謝他的好意,請他再不要來跟我胡纏了!」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說:「原來是這麼一個意思:多冤枉!平白無故地把人給得罪了。真冤枉!」

  「得罪了誰?紳二爺?」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辯:「紳二爺倒沒有說甚麼,只說你心境不好,難怪!陪他來的魏大姐似乎很不高興。」

  「魏大姐!誰啊?」

  「是紳二爺住的那家客棧的少掌櫃;掌櫃的大女兒,居孀住在娘家,幫著老子照料買賣。挺能幹,挺熱心的人。紳二爺想來看你,請她作陪,又請她打聽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辦到了。」

  「原來不是錦兒搞鬼!」

  「她搗甚麼鬼?她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會兒來,你細細問她。妹妹,事情都轉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寬來,好好將養。」

  繡春不作聲,心裏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卻辨不出,使她不安的東西是甚麼?

  好久,終於捉摸到了,「唉!」她嘆口氣,「到底不知道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反正我這副不能見人的模樣,偏偏就讓他看到了!」

  王二嫂當然知道,幼女少婦若說能添得一分妍麗,甚麼都可犧牲;同樣地,自覺醜得不能見人時,不論許她甚麼好處,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繡春此時的心境,她能瞭解;不過不如繡春看得那麼嚴重,所以仍舊在談她喜歡談的事。

  「這紳二爺實在是好!我雖只見過兩次,看得出來──」

  「兩次?」繡春打斷她的話問:「除了今天這一次,你多早晚又見過他?」

  漏洞被捉出來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賴:「昨天!」她說:「跟錦兒一起去的。」

  「怎麼?非親非故,二嫂,你是怎麼找上門去的呢?」

  「現在不成了至親了嗎?」

  「那是現在!昨天可不是。」繡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現在也不是!人家都嫌棄了,自己找上門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為我留餘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言語神色,並皆峻厲;王二嫂嚇得楞住了。

  幸好來了救星,是錦兒。大門未關,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進來。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現抑鬱,已覺不解;及至進入繡春臥室,發現她面凝寒霜,更驚疑不定了!

  「怎麼回事?」

  「唉!」王二嫂一跺腳說:「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擰了!真是,我也受夠了!」說著,轉身便要離去。

  這一來,錦兒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們姑嫂,因何嘔氣?便搶著攔住,「二嫂,二嫂,你別走!」她說:「好好的事情,不會弄擰的!你倒說說,是怎麼回事?」

  「是我多了一句嘴,說昨天和你去看了紳二爺;繡春就疑心紳二爺嫌棄她了,我跟你倆是去求親的,貶低了她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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