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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對了!這是很明白的事,繡春胎一打掉了,還會亂甚麼血胤?」

  李紳語塞,承認錦兒的指責不錯,自己話中有漏洞;而這個漏洞是因為自己的話,有所保留而出現的。如今必須明白道出他當時的想法,才能解釋一切。

  錦兒卻得理不讓人,接著又說:「如果紳二爺覺得繡春不應該打胎,就應該說話,譬如寫信告訴繡春,或者乾脆,叫那個混賬的石大媽,不必到南京來;如今紳二爺知道繡春一定會把肚子裏的累墜拿掉,可又說甚麼亂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繡春嗎?」

  這番話真是振振有詞,李紳越覺侷促,「你真把我說得裏外不是人了!錦兒,」他搓著手說:「我當時心裏在想,繡春這件事一定瞞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說,我不要繡春;是想要也不成。」

  「那麼,紳二爺,」錦兒問道:「你知道繡春現在怎麼樣?」

  「我不知道。」李紳答說:「跟你說實話吧!我一直想問,總覺得不便開口。為甚麼呢?已經答應你們二爺了,雖然只是一句話,在我看她就是你們二爺的姨奶奶了;無故打聽親戚家的內眷,會招人閒話!」

  「唉!都像紳二爺你這種君子人就好了!」

  「且不談甚麼君子、小人。」李紳急於要知道繡春近況,「請你說吧,繡春怎麼了?」

  「差一點送命!」

  李紳大驚,脫口問道:「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錦兒答說:「我也不懂甚麼,聽大夫說是服錯了藥,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虧命不該絕,一支老山人蔘把她的一條命,硬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二爺,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兩面不接頭;如果你覺得繡春應該讓我家二爺收房,索性就寫信來說明白了,繡春亦就不致於遭遇這樣的兇險。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尷尬到極了。」

  聽她在談時,李紳已經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不斷在冒汗;及至聽完,更覺五中如焚,方寸大亂,急急問道:「怎麼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如今我家二爺還是想要繡春。她那麼要強的人怎麼還肯進府;再說,就進去了再也沒有好日子過。豈不是不上不下,一個人懸在半空裏?至於不生不死。」錦兒冷笑道:「二爺,不是我嚇你,繡春尋過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來;到現在她還存著這個念頭!雖然活著,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李紳聽罷不語,好半晌才長嘆一聲:「唉!聚九州之鐵,難鑄此錯。」

  錦兒聽不明白他說的話,只冷冷地說:「如今繡春是生、是死;就看紳二爺的了!」

  「那還用說?」李紳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麼樣我也得盡心。」

  「好!有紳二爺這句話,繡春有救了。」

  「你說吧!我該怎麼辦?」

  錦兒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聲音說:「一句話,一切照原議。」

  「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麼照原議呢?我話已經說出口了,許了你家二爺了!」

  一聽這話,錦兒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來,「說了半天,全是白費唾沫!」

  見此光景,李紳慌了手腳;又不敢去拉她,只搶先占住出路,攔在門口說:「錦兒,錦兒,你性子別急,咱們慢慢商量。」

  「商量也商量不出甚麼來!紳二爺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你完全誤會了。我決不是這個意思!」李紳想了一下說:「不過,錦兒,你也應該替我想想,我總得有個說法;不能自己跟你們二爺去說,我以前說過的話不算,我還是要繡春。」

  「用不著你自己去說,今天晚上請你吃飯,老太太會當面問你,你不就有機會說話了嗎?」

  「是,是!不過,」李紳苦笑著以指叩額,「我腦子裏很亂,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錦兒,你教一教我。」

  到此地步,錦兒覺得不該有任何隱瞞了;於是將繡春鬧著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為了整飭家規,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細細跟李紳說了一遍。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話,當初許了紳二爺的,親戚的面子要顧,必得先問一問紳二爺。只要你拿定主意,說得出一點點仍舊要繡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辦法。」

  「就是這一點點理由,似乎也很難找。」李紳仍感為難,「出爾反爾,那怕是強詞奪理,總也得有個說法。」

  錦兒也知道,讀書人,尤其是像他這種讀書人,最講究的就是說一不二;所謂「千金一諾」,已經許了人家割愛的,忽又翻悔,那是小人行徑,在他確是難事。

  兩人都在攢眉苦思;畢竟還是錦兒心思靈巧,想得了一個理由,喜孜孜地說道:「紳二爺,我看你要這樣說;你說:你原本捨不得繡春,只為給石大媽捎信時,才知道繡春怕是懷了孕;後來又聽我家震二爺談起,才知道繡春懷的是他的孩子。這就捨不得也要捨了。如今聽說繡春已經小產,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當別論。」

  「是、是、是!」李紳不待她說完,便已笑逐顏開,抱起拳來,大大地作了個揖:「錦兒姊姊,你真高明!教我茅塞頓開。準定照你的說法;而且我要說在前面。」

  「對!那就更好了。」

  李紳又凝神靜思,將這番措詞,通前澈後想了一遍;很興奮地說:「我起碼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們得再往下談。老實說,我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次來毫無預備。回頭你家老太太倒是答應了,我赤手空拳,可怎麼辦這樁喜事啊?」

  「紳二爺,你可也別太高興!這面,裏應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親戚的分上,一定會點頭;那面,可還不定怎麼樣呢?」

  李紳愕然,「錦兒姊姊,」他問:「你說是那一面?」

  「繡春啊!」

  瞭解繡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錦兒。在她看,繡春經此打擊,萬念俱灰,如今連生趣亦不一定會重生,更莫說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來剛強執拗,亦是說了話不願更改的人;已經表示,只願出家,永斷俗緣,只怕一時還難得挽回她的意志。

  「如今最難的是,她那顆心簡直涼透了,要讓它能夠暖過來,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紳平靜地答說:「我有耐心。」

  「行!有紳二爺這句話就行了!」錦兒站起身來說:「紳二爺就對付今晚上這一段兒吧。有話明兒再說。」

  「喔,」李紳問道:「能不能讓我去看一看繡春?」

  「當然!不過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確確實實的好消息帶給她。紳二爺想,這話是不是?」

  「不錯,不錯!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於是李紳讓小福兒到魏大姐那裏,把王二嫂請了回來。當著人不便細談;不過她看錦兒與李紳的臉上,都有神采飛揚的喜色,知道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怎麼樣?」上了車,王二嫂便問。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繡春有喜,紳二爺早就知道了。」接著,錦兒將與李紳談話的經過,都告訴了王二嫂。

  「謝天謝地!」王二嫂長長地吁了口氣:「真是絕處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條大路上來了。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錯不得一點。」

  「就是這話囉!」

  「那麼,錦妹妹,你看我回去該怎麼說?」王二嫂說:「繡春一定會問我,不能沒有話回答她。」

  錦兒沉吟了一會,答說:「你只說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兒中午我當面跟她細談。」

  ***

  這是入春以來的第一個好天,金黃色的陽光,布滿了西頭的粉牆,溫暖無風,很像桃紅柳綠的艷陽天氣。

  因此,繡春這天的心情比較開朗;再想到錦兒中午要來,幾天蓄積在心裏的話,有了傾吐的機會,更覺得精神一振。於是掙扎著起床,起先還有些頭暈;及至吃過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鴨粥,似乎長了些氣力,便坐到梳妝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鏡套。

  「算了吧!」王二嫂勸她:「病人不宜照鏡子;過幾天吧!」

  「不礙!」繡春答說:「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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