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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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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疑雲,都悶在心裏。吃完飯陪著喝茶;石大媽呵欠連連,鳳英便說:「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媽睡去吧。」 石大媽頭一著枕,鼾聲便起;接著咬牙齒,放響屁──一路來沒事,特意炒了兩斤鐵蠶豆帶著;她的牙口好,居然把兩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裏作怪了。 繡春幾時曾跟這樣的人一屋住過?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齒的聲音,聽得她身上起雞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裏再說。 也不過剛把凳子坐熱,「呀」地一聲,鳳英擎著燭台開門出來,「妹妹。」她問:「你怎麼不睡?」 「你聽!」繡春厭煩地往自己屋裏一指。 「吃了甚麼東西?儘磨牙!」鳳英在她身邊坐下來問道:「這石大媽,到底是甚麼人?」 「不就是二奶奶約來穿珠花的嗎?」 「我看不像。」鳳英停了一下說:「妹妹,我告訴你一件事,她帶著個藥箱。」 繡春一驚,但裝得若無其事地問:「你怎麼知道?」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時候,我看見的。我的鼻子很靈,藥味都聞見了。」 繡春不作聲。心裏在想:現在倒是希望有個愚蠢而對她漠不關心的嫂子來得好。 鳳英見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臉一側,燭光照在她臉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煩的神色,不由得疑雲大起。 「妹妹,」鳳英的表情與語聲一樣沉重:「我想你這趟回來,有好些事不想還罷了,想起來似乎說不通。譬如,怎麼不回府裏?就算有李家那樁喜事,有陪石大媽這個差使,都跟回府裏去過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繡春不答;想了一會才問:「二嫂,你在府裏聽他們說了我甚麼沒有?」 「沒有!只有人問我,你的病怎麼樣了?到底甚麼病?」 「你怎麼回答呢?」 「我說,怕是你弄錯了,繡春沒有病。」 「不!」繡春低聲說道:「是有病。」 「真的有病?」鳳英大聲問道:「甚麼病?你怎麼不早說?」 「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毛病;不過經閉住了。」 繡春故意用很淡的語氣,無奈鳳英不是毫無知識的婦人,當即用不以為然的態度說道:「經閉住了還不是病?這個病討厭得很呢!不過──」 她突然頓住,是因為發現了新的疑問;這個疑問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緣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著繡春。 「怎麼啦?」繡春被她看得心裏發慌,不知不覺地將視線避了開去。 「妹妹,」鳳英吃力地說:「我看你不像是經閉住了!閉經的人我見過,又黃又瘦,咳嗽、頭痛,一點精神都沒有。你沒有那一樣像!」 「那麼,」繡春的神色已經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說是甚麼病?」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裏總有數兒吧!」 一語擊中心病,繡春一張臉燒得像紅布一樣,頭重得擡不起來。 這就非常明白了!鳳英倒抽一口冷氣,想不相信那是事實而不能;心潮起伏,久久無法平靜,但終於還是吐出來一句:「是二爺的?」 「是他。」繡春的答語,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二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二奶奶呢?」鳳英問說:「也不知道?」 「不!」繡春微微搖頭。 「她知道了以後怎麼說呢?」 「她,」繡春知道話到了有出入關係的地方了,考慮了一會,覺得以實說為宜:「她說我不是;是病。」 「是病!甚麼病?沒有聽過二奶奶懂醫道啊!」 「她說是經閉住了。」繡春又說:「幾次都這麼說。」 幾次都這麼說,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鳳英凝神靜思,自然也就了然於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著說:「她不認也不行!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乾淨的。」 看她是這樣的態度,繡春不由得大為驚懼,「二嫂,」她問:「你是怎麼個意思呢?」 「你怎麼問我,要問你是怎麼個意思?」 鳳英的語氣忽然變得很鋒利了,使得繡春更生怯意。不過話已經說開頭,要收場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來;否則,這件事就會變成鳳英在作主張,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於是她想:看鳳英的態度,似乎要拿這件事翻一翻;然則她的用意何在,卻真個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對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滿,還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點甚麼好處,甚至看曹家富貴,希望她為震二爺收房,好貪圖一點兒甚麼? 想是這樣在想,卻不容易看得出來;也不能再問,不然就擡槓了。繡春考慮了好一會,只好這樣回答:「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算壞。」 「現在怎樣,是嫁到李家。」 繡春點點頭,自語似地說:「他人不壞。」 「那麼,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不知道。」 「現在不知道,將來總會知道。」鳳英看著她的腹部說:「只怕再有個把月,就遮不住了。」 「那當然要想辦法。」說著,繡春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 「原來她不是甚麼穿珠花的!」鳳英的臉色又嚴重了,「妹妹,這麼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訴我;還在我這裏動手,你把我看成甚麼人了?」 這個責備很重;簡直就是罵她霸道無禮。繡春不安異常,心裏既慚愧,又惶恐,只好極力分辯。 「二嫂,決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當外人,實在是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剛睡不著就是一直在盤算,明天一早得讓錦兒來一趟,由她跟你來說、來商量。那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聽得這一說,鳳英自然諒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甚麼,我是覺得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而況,」她略略加重語氣說:「這件事也不一定非這麼做不可。」 「是啊!」繡春特意迎合她的語氣,討她的好,「原要請二嫂出出主意。」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過,你在我這裏辦這件事,我總擔著干係。依我說,找個地方悄悄兒住下來,把小孩子生下來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兩面都顧到了。」 繡春心一動。這原是她的本意,是讓錦兒勸得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聽鳳英所說,與她先前的想法,不謀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你看呢?」鳳英不肯說破,自己也曾有過「養子而後嫁」的念頭,只說:「明天等錦兒來商量。」 「錦兒明天會來嗎?」 「我想會來。」繡春又往自己屋裏一指,「二奶奶有話交代她,自然是叫錦兒來說。」 *** 繡春猜得不錯,第二天一早,錦兒就來了。 鳳英是防備著的,派大寶、二寶守在門口,所以錦兒一到,兩個孩子一喊,她搶先迎了出來,截住了說:「錦姑娘,你請我屋裏坐。」說著,還使了個眼色。 錦兒知道她是要背著石大媽有話說,便報以會意的眼色;見了石大媽泛泛地寒暄了一陣,然後起身說道:「石大媽,對不起,我有點事先跟王二嫂交代了,再來陪你閒談。」 「好,好!請便,請便!」 石大媽坐著不動,繡春少不得也要陪著;心裏焦急異常,怕鳳英話說得不當,節外生枝惹出極大的麻煩。但如起身而去,不但不是待客之道,也怕石大媽來聽壁腳。心裏在想,得要有個人來陪著她,順便看住她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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