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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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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時臉不由得就脹紅了。李紳看她的表情,陰晴不定,顯得內心頗為激動,不由得驚疑:莫非她還是不願?所以發覺震二奶奶這樣安排,心裏難過?倘是如此,此刻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 「繡春,」他平靜地說:「生米究竟還沒有煮成熟飯。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聲明。」 「聲明甚麼?」繡春愕然。 「聲明你我雖然同床,卻是異夢。」 「又要說這些我總不懂的怪話了!」繡春罵他:「書獃子!」 這又不像是不願委身的神氣;李紳考慮了一會,終於還是照原意說了出來:「我要聲明,咱們倆雖睡在一起,除了親嘴以外,沒有別的!」 「說你書獃子,真是書獃子!」繡春又好氣又好笑:「不但書獃子,簡直就是傻女婿!這話也有這麼跟人去說的嗎?」 李紳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著繡春罵他的「書獃子」「傻女婿」,覺得十分有趣。 「紳二爺,」繡春突然又說:「我倒要請問你,你剛才那話甚麼意思?莫非你以為我沒有人要?」 看她臉有慍色,話也說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完全誤會了!」他極力分辯了:「我是看你剛才臉上很生氣的樣子,以為我自己的話是一廂情願;你並不願意跟我過一輩子,所以我趕緊打退堂鼓。繡春,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為意思。你願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繡春搶白:「我嫌你窮,我嫌你年紀大,我嫌你迂腐騰騰!算你聰明,都看到心裏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聽這話,便知前嫌盡釋,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紳滿懷歡暢之餘,可也不免存疑,「那麼,你剛才是為什麼生氣呢?」他問。 「我承認,我生氣了。不過,不是生你的氣;你不用多心。」 「我當然不會多心。不過,你在生氣,我當然也會難過,所以問一問。」李紳在被底伸手握著她的手說:「惹你生氣的日子不會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繡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氣;同時暗示迎娶之期不遠。她覺得有許多話要跟他說,轉念又覺得不必忙在一時;便這樣答說;「有些話我也不知道該打那兒說起?反正以後你總會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裏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覺!」繡春有些賭氣似地,「你把帳子放下來。」 「你,」李紳很謹慎地問道:「你不怕錦兒拿你取笑兒?」 「我豁出去了!」說完了,繡春一翻身朝裏床;伸出左手將壓在脖子下的頭髮攪住了往外一甩,髮梢正蓋在他臉上。 ***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聽得何二嫂的聲音,繡春驚出一身冷汗!錦兒取笑,那怕震二奶奶說刻薄話,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發現她跟李家二爺睡在一床,再一傳到前面祠堂裏,這一路還能見人嗎? 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攏一攏頭髮;從門縫裏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於是輕輕開了房門,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門外面輕聲喊道:「錦兒,錦兒!」 「幹嘛?」錦兒答說:「不多睡一會!」 「快開門!」繡春著急異常;這種情形讓何二嫂發現了,連說都說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嚇一嚇她:「出大事了!」 「甚麼?」是錦兒與震二奶奶異口同聲地在問;接著是錦兒匆忙起身,光著腳板來開門的聲音。 等門一開,繡春閃身而入;對錦兒笑道:「沒事!別害怕。我不是這麼說,就進不來。」接著向掀開帳子在張望的震二奶奶說:「還早,二奶奶再睡一會。」 「我跟錦兒早就醒了,怕吵了你們的好夢,所以不叫錦兒開門。那知道你也這麼早起來!」 居然是這樣體恤的話,繡春啼笑皆非,不過一夜過來,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擠到她無路可走,又如何能贏得李紳的一片情深?這樣一想,自然心平氣和。 「我早就起來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覺,不敢來敲門。」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說話的態度。兩個丫頭的脾氣,她都知道,錦兒溫柔有耐性;但惹惱了她,能夠幾天不開口。繡春比較潑辣,爭強好勝,不肯吃虧。大雪天晚上饗以閉門羹,逼著她跟李紳在一屋睡;回來必是怨氣衝天,撅起了嘴,一臉要跟人吵架的樣子。所以一早醒來便關照錦兒:「回頭繡春一定會跟你兇,你別多說,看我來逗她。下雪天無事,拿她開開胃。」 看樣子,自己的估計一上來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詡,料事縱非如神,總也八九不離十;如今居然連邊兒都沒有摸著!所以詫異之外,加了幾分警惕,倒不敢小覷繡春了。 錦兒完全不能理會震二奶奶在暗地裏跟繡春較勁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必是繡春這會不知道怎麼樣了?真的跟紳二爺睡一床?是不是在一個被筒裏?再想下去,不由得臉就發燒。 因此,在這震二奶奶一時無話可說的空檔,她迫不及待地問道:「繡春,你跟紳二爺好上了沒有?」 繡春看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光著腳站在地板上,傻嘻嘻地笑著;為了聽新聞,連受凍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樣子地捉弄人,不免起了報復的心思;你們都想知道實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個玄虛,教你們猜不透,摸不著,心裏癢癢地難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輕聲答說:「回頭告訴你!」 「這會兒說嘛!這裏又沒有外人。」 「叫我說甚麼?」 「咦!不是問你,你跟紳二爺『好』了沒有?」 「怎麼叫『好』了?」 「你這不是裝蒜!」錦兒的聲音不知不覺地高了起來。 看她有點氣急,繡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說了嗎?回頭告訴你。」她說:「二奶奶在這裏,我怎麼能說這些話?」 「就是二奶奶在這裏。你更要說。二奶奶是成全你。」 聽得「成全」二字,繡春不覺氣往上衝;想了一下,故意這樣說道:「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我倒想跟他好,他不願意跟我好!」 這可是一語驚人!靠坐在床欄的震二奶奶,不自覺地身子往前一傾;錦兒更是一連發聲地:「為甚麼?為甚麼?」 「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說你腰細、嘴小、皮膚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荳子似地說得極快,一時竟不辨她的話是真是假?錦兒又羞又氣,把張臉脹得通紅;繡春卻微笑著。 「好了!」她抄起臉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洗臉水去。」 這一下錦兒才知道,自己讓繡春耍了個夠!望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死不要臉的騷貨!」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嘆口氣:「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會工夫,一片心都向著人家了;回來一句真話都沒有。」 錦兒的氣,在那咬牙切齒的一罵中,發洩了一大半,此時已頗冷靜;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繡春無可奈何的模樣,不知怎麼,心裏倒覺得很痛快似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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