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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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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李紳將衾枕都往外移,空出裏床一半;但難題又來了,是並頭相臥呢,還是各睡一頭。 這個難題要繡春自己解除,「紳二爺,你先請上床。」她說:「你別管我了。」 李紳亦不多問;到了這樣的地步,有些話可以不必再說。他依言卸去長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迴面向裏,多給她方便。 繡春想了一會,把棉襖脫下來,捲成一長條,用塊手巾包好,放在李紳枕旁;然後熄了油燈,上床睡下。李紳已經預備好了,隨即拿上面蓋的一床被扯開來,蓋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繡春答說:「我這件絲棉背心很管用。」 「帳子呢?」李紳將手伸出來,「要不要放下?」 「不要!」繡春很快地答說。 李紳知道她的用意,是讓錦兒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們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縮了回去。 「屋子裏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紳說道:「這場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甚麼叫妙?」繡春說道:「你有時候說的話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說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這場瑞雪,我怎麼會跟你同床共枕?」 「甚麼共枕?你是你,我是我;那個跟你做──」說到這裏,驀然頓住;笑一笑,也是迴面向裏。 她的辮子已經解開,黑髮紛披,散得滿枕;髮絲掃在李紳的臉上,癢癢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覺? 「繡春,你這樣睡不行,你的頭髮又多又長,掃在我臉上,教人受不了。」李紳央求著:「你轉過臉來行不行?」 「那一來,我就受不了啦!」繡春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說。 「怎麼呢?」 「臉朝外,光太亮,我睡不著。」 「那麼放帳子?」 「不要!」繡春仍然堅拒。 「那怎麼辦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繡春搶著說:「我們說說話,等倦了,眼一閉上,我自會翻身,你也自然不覺得我的頭髮討厭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李紳欣然答應:「不過我要聲明,我並不討厭你的頭髮。」 「可也不喜歡,是不是?」 「喜歡也沒有用。」 「怎麼呢?」 「我很想聞一聞你的頭髮;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會說話!」繡春笑道:「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說了。」 「你不說,我也懂了。」 李紳湊過臉去,先聞頭髮後吻臉;繡春想閃躲時,四片灼熱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紳卻別無動作;這提醒了繡春,自己應該端一端身分,便將臉往後一仰,說一聲:「就知道你會得寸進尺!」 李紳亦就適可而止,「咱們好好兒說話。」他問:「錦兒為甚麼不讓你回去?」 這一問,在繡春心裏已盤旋好久了,答語也早有了,「還不是存心難咱們倆!」她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她們可是難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紳笑著問道:「這句話有韻有仄,是你自己編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編的,又怎麼樣?」 「編得好像有點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條板凳,怎麼還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邊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邊要甚麼緊?」 「這倒是雋語!」李紳很欣賞她這個說法。 但繡春卻未聽明白,追問著:「你說甚麼?」 必又是「雋語」二字她不懂;李紳便換了個說法:「我是說,你的話很俏皮。不過,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許尼姑打歪主意嗎?」 「你不相信,就看著好了。」繡春故意用警告的語氣說:「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禿腦袋開花。」 「好厲害!」李紳也故意吐一吐舌頭;然後問道:「你剛才說『她們』,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讓你進去,存心要來試咱們一試。是不是?」 繡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這麼說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這個意思。」 聽得這話,繡春自然注意了,睜大眼問道:「那麼,甚麼意思呢?」 李紳考慮了一會,終於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這是震二奶奶心太熱,成全我。咱們現在這麼『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於生米煮成熟飯,再也不會變卦了嗎?」 繡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確是這個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不過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爺割捨不下;拼著大鬧一場也要把她收房。那時震二奶奶只要說一句:「我已經許了人家了;而且繡春還在人家屋裏睡過一夜。這還能要嗎?」當然不能要了! 好厲害的手段!繡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來說,她還決不會承認,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裏去的;她一定是這麼說:「我是讓她去伺候紳二爺的病;誰知道她一夜不回來,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來,震二爺會怎麼樣? 自然是破口大罵!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園假山洞裏捉住三十多歲,守寡十年的吳媽,跟他的書僮得福偷情;當時那一頓罵;甚麼難聽的話都有,以致於吳媽羞憤上吊,差點出人命。 那還只是因為得福面黃肌瘦,做事老不起勁,他一口氣出在吳媽身上;像自己這種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罵起來也就更不知怎麼樣地不留餘地了! 「不行!」她在心裏說:「明兒得跟錦兒辦交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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