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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於是她的心胸也開展了,開始會想像了!剎那間,她想到許多她從未想到過的東西;尤其使她嚮往的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種神遊物外的表情,讓李紳很容易地發現,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為了不忍打斷她的思緒;他一直忍著不開口,只在猜測她此時所想的是甚麼?

  好久,繡春突然驚省,看到一碟醃菜,只剩下三兩塊,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著李紳一笑。

  「繡春,」李紳問道:「你到北方去過沒有?」

  「沒有!」

  「北方可苦得很。」

  繡春不知道他說這話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語的模樣,自己就更不必作聲了。

  「我本來待過了年,想回山東老家;有幾畝薄田,半耕半讀,就算了掉了這一生。如今看起來,是不必這麼打算了!」

  「為甚麼?」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慣。再說,我也不能讓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繡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紳想了一下說:「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種在瓦盆裏,也能開得很好;可是,我自己總覺得該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繡春聽得這話,心裏甜甜地非常舒服;想說一兩句報答的話,卻以難於措詞,唯有報以愉悅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決計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邊找個館,這還不難。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試一試;倘或僥倖中了舉,後年春闈又能聯捷,照我這年齡,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縣官。繡春,那時候就歸你掌印了。」

  不知道聽過多少戲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則掌印的就是夫人!繡春又驚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會,這時候必得開口了。

  開口說甚麼呢?總不能直言相問:紳二爺,你莫非拿花轎來擡我?想了一下,旁敲側擊地說:「只怕輪不到我掌印吧?」

  「怎麼輪不到?除非我沒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紳又用極懇摯的聲音說:「繡春,眼前你得委屈一點兒;過個兩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這在繡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夠了資格,為人賢惠,兒孫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這種情形行嗎?

  「本來扶正這種事,要碰機會;不過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樣,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要找到一個理由,能在親友面前交代得過,這件事就可以辦了!」

  「那麼,是要怎麼樣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個兒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聽得這話,繡春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滿懷高興消失了一大半,搖搖頭說:「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李紳大為詫異,談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興闌珊的模樣?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繡春起身說道:「我給你盛粥來。」

  粥已經很稠了,繡春怕不好吃;但李紳說是肚子餓了,正要稠的才好。就著小菜,很快地吃了兩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繡春很滿意他的態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裏在說:是容易侍候的主兒。

  「這可勞你的駕了!」李紳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錶來看了一下,失驚地說:「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說了嗎?反正走不成了,儘管睡大覺;丑末寅初又要甚麼緊?」

  「二奶奶跟錦兒怕早睡著了,你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們?」李紳說道:「都是為我,真過意不去!」

  繡春不作聲;心裏尋思,反正已經丑末寅初,不妨就談到天亮;等錦兒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兩個人擠在一起不舒服。

  不過,李紳剛發過一場燒,雖說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還旺盛,究竟不宜於熬夜。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責任,必得當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慮,很堅決地說:「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讓你早早上床,陰陽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緊,非睡不可。」

  李紳有些不能割捨,但沒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將杯盤等物,用個大籃子盛了,提出門去,卻又探頭進來,還有話交代:

  「請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紳躊躇了一會,畢竟還是依從了。繡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檢點了炭盆;又將油燈減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離去。

  趁著雪光,將籃子送到了廚房裏;繡春走回來推門──依照多少年來的慣例,如果一個早睡,一個晚歸,早睡的總是用凳子將門頂住,先推開三四寸寬的一條縫,然後伸手進去,將凳子移開,人就能進去了。推門時凳子會有聲音;驚醒早睡的人,會問訊招呼;但到熟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不必再問。

  這天,早睡的錦兒,卻沒有按規矩做;以致於一推再推,始終不開,是在裏面上了閂。繡春不免驚疑;轉念意會,必是震二奶奶因為作客在外,門戶格外謹慎之故。

  於是她喊:「錦兒,錦兒!」

  由於怕吵醒了震二奶奶,聲音不大;直喊到十聲開外,方聽得回音:「是繡春?」

  「是啊!快開門;凍死了!」

  她從聲息中,聽得錦兒從地鋪上爬了起來,卻並未開門;隔著門低聲說道:「你怎麼回來了──?」

  「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繡春搶白:「我不回來,教我睡那兒?」

  錦兒不即回答,輕輕拔閂,從門縫中露出來一個鼻子,半雙眼睛,輕輕說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那兒,反正今兒你不能回來了!」

  一聽這話,繡春越發手足冰冷;「是怎麼回事?」她問:「好端端地,怎麼攆我?」

  「不是攆你!這會兒我也沒法子跟你細說。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聽我的話,準不錯。」說完,將門輕輕掩上,「閣落」地一聲,鐵閂又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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