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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李紳也看到了,一望彌白;半空中還在飄,彷彿一球一球地,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門口,看看清楚時,門已關上了;還聽她在門外說了句:「快進去!外面冷。」

  李紳不忍辜負她的意思,退回來坐下;心裏在想:明天動不了身怎麼辦?

  正在發愁,聽得門響;繡春抱了個紅綢封口的瓷罐子走了進來說:「二奶奶睡下了。她說,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請紳二爺好好養病,多睡一睡。」

  「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甚麼時候?」

  聽他聲音抑鬱,繡春便提高了聲音勸慰他:「管它呢!就耽擱一兩天也不要緊。天有不測風雲,誰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來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紳想了一下,輕輕一跺足:「對!有酒不喝是傻瓜。」

  於是繡春替他鋪設杯盤,同時告訴他說,菜都是早就撥出來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這麼快,還該替他多留些。

  「這就很好了!」李紳悄悄說道:「你大概也餓了,陪我吃一點兒好不好?」

  繡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沒有這個規矩。」

  「你要講規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紳央求著:「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規矩也不要緊。」

  繡春心裏在想,震二奶奶雖不曾看見,明天會問;如果問到,不能瞞她,而且得有解釋。說「紳二爺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著主僕的規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罵:「這會兒知道守規矩了!那時候在家裏,你要是守規矩,不敢坐下來陪二爺喝酒,他還真能捏住你鼻子楞灌不成?真是賤貨!」

  這樣正反一想,情願挨不懂規矩的罵;便即答說:「好吧!我先把湯熱上。」

  將水壺取下來,把一鍋湯坐在炭盆的鐵架子上;繡春在李紳對面坐下,卻又發現難題,只得一雙筷子;待到廚房去取,怕走過震二奶奶房門口會問,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紳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這一雙!」他說:「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長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個鬼頭甚麼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帶上;逢到紅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請客「吃肉」,就非得有這把小刀不可。不過李紳此時卻不是用刀來代替筷子;而他有一雙銀鑲烏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門都帶著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時之需,此刻是用得著了。

  等到一坐下來,繡春覺得很不自在。以丫頭的身分伺候李紳,不過額外多做點事,願為他多盡些心意,亦可以寄託在自己的職司中,絲毫不覺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卻無以自解,這樣對坐相陪,容他恣意貪看,自覺是個不識主人的客人;沒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地侷促不安。

  李紳多少瞭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說客氣話,好讓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繡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說我脾氣怪;我自己並不承認。你看呢?」

  「我看不出紳二爺有甚麼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錦兒呢?」

  「她們也一樣。」

  「我很高興。」李紳是真的高興,「公道自在人心。」

  繡春笑笑不響;挾了一塊冬筍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時候是很難說的!」李紳有些牢騷要發:「九個人的意見不一定對;一個人的意見不一定錯。尤其是有成見最可怕。」

  「成見」二字;繡春不甚明白;擡眼看了李紳一下,眼中有著很明顯的要求解釋的意思。

  於是李紳又說:「人的毛病都在懶,凡是懶得去細看、細想。不管提到一個人、一件事,心裏先有一個聯想,提到強盜,一定十惡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貞九烈。其實,強盜之中也有好人,做強盜有時候是出於無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嫻貞靜,說句難聽的話,她是沒有機會,有機會一樣也會偷人。」

  這幾句話說得繡春有在心底搔著癢處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總是好的,丫頭總是賤的,十個人倒有九個人是看表面的。像我們二奶奶──」話一出口,她立刻警覺,趕緊縮住了口。

  見此光景,李紳擡起頭來,睜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說,眼中有話:怎麼,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規矩?

  繡春想到他如果有這樣一個誤會,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萬一傳出去,追究來源,自己怎擔得起造這麼一個謠言的責任?

  因此,她覺得必須立刻澄清這個誤會。但決不能直指李紳心中有此弄錯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釋是把話說清楚。

  於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聲音說道:「像我們二奶奶,總是說錦兒好,說我不好!我做事做錯了,是這麼說;做對了,她也是這麼說。那裏能教人心服。錦兒是比我強;不過不見得錦兒樣樣好,我就樣樣不好!」

  「這就是成見的可怕!」李紳緊接著說;「至於好與不好,並沒有定論。照我看,錦兒固然好;你比錦兒更好。」

  這就是故意恭維了!繡春心裏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過話說得並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態,李紳不由得就說:「我這話不是瞎恭維;是有道理在內的!」

  「喔,紳二爺,」繡春已不如先前那樣感到拘束了:「請你把這個道理說給我聽!」

  李紳點點頭,拿筷子指著一碟蝦油滷香瓜問道:「這樣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揚州紫陽觀的東西,怎麼能不好?」

  「何家的醃菜呢?」

  「也很好。」

  「你喜歡那一樣?」

  「還是喜歡何家的醃菜。」

  「好!這話就要這樣說了,揚州紫陽觀的滷香瓜固然好,何家的醃菜更好!為甚麼呢,因為你喜歡何家的醃菜。」

  繡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錦兒雖好,他不喜歡;所以覺得她比錦兒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繡春紅著臉笑了:那一雙水汪汪的眼中,開始有了脈脈的春情。

  然而她卻故意裝作不解,只問:「紳二爺,你說我比錦兒更好,好在那裏呢?」

  這話實在應該這麼說:你是那些地方喜歡我?李紳覺得這話很難回答,因為照實而言,話不中聽;泛泛地說得不夠誠懇,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無語。

  「怎麼?」繡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樣好處來!」

  「不!你的好處太多,言不勝言。」說到這裏,李紳突然產生一個感覺,認為可以說出來:「總而言之,繡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輩子光棍;現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這個道理嗎?」

  這話使得繡春震動了!她實在不能想像,自己會有這樣重要,能夠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從她知道人事開始,就只知道丫頭是聽使喚的,凡事聽人擺佈,作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說作他人的主!可是現在,她不必開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喚他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還真有點不可思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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