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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這一來裏面自然聽到了;李紳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錦兒!」

  錦兒答應著走了進來,臉上有一種孩子淘氣,被大人抓住的那種神氣。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麼回事?」她問。

  「沒有甚麼!」錦兒答說:「紳二爺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為甚麼呢?」

  「有糊味兒了。」

  震二奶奶又好氣,又好笑;然後沉著臉說:「說過多少回,不准你們聽壁腳,這個毛病總是改不了!」

  「別怪她們!」紳二爺趕緊解勸:「像這樣的事,我聽見了,也得聽壁腳!」

  震二奶奶不過隨機告誡,並非真的生氣;她關心的是繡春的態度,呶一呶嘴,輕聲問道:「她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高興也不能擺在臉上啊!」

  震二奶奶點點頭,表示滿意,「你再去看看,有甚麼宵夜的東西?」她說:「我也有點兒餓了。」

  「不必費事!我一點兒都不餓。」李紳搖著手說。

  「好吧!紳表叔,明兒聽好消息吧!」

  這是很客氣的逐客令,李紳便即說道:「我也不必多說甚麼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請你也早點歇著;明兒比往常早半個時辰動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儘有得睡!倒是紳表叔你,別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說著,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紡綢繡黑蝴蝶的手絹,掩著嘴笑。

  李紳微笑不答,一手掀簾,一手撈起羊皮袍下襬,大步跨了出去;繡春恰好在門外,躲避不及,趕緊轉過身去,勢子太猛,辮子飛了起來,「啪」地一下,正打在李紳臉上,還頗有些疼。

  繡春從感覺上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不想無意中闖這麼一個禍,按規矩應該陪個笑臉;卻又不好意思。正在躊躇時,李紳卻很體諒,連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面說,一面就邁步走了。

  「怎麼回事?」震二奶奶在裏面問。

  錦兒正看得好笑,聽此一問,便即笑著答道:「繡春揍了她老公!」

  「甚麼?」震二奶奶又問:「你說甚麼?」

  「二奶奶聽錦兒嚼舌頭。」繡春紅著臉趕了進去說:「紳二爺出門,我一躲,辮子掃著他了。」

  「原來這麼回事!」震二奶奶問道:「你幹嘛躲他?」

  這不是明知故問?繡春連番受了戲弄,心裏不免覺得委屈;眼圈紅紅地想哭!

  見此光景,錦兒發覺事態嚴重。震二奶奶馭下,一向恩威並用;如果一變臉,繡春受得委屈更大,所以趕緊出面轉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進去,亂以他語:「到底吃甚麼?若是不愛燙飯;有剩下的雞湯,下掛麵也很好。」

  「還是燙飯吧!你們倆一起去。」

  說著,震二奶奶呶一呶嘴,錦兒懂她的意思,報以一個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繡春一把。

  「你也是!」錦兒一面將剩下的菜和在冷飯中,一面埋怨繡春:「好端端地哭甚麼?人家正在高興頭上;你這一來不掃她的興?」

  「你還怪我!齊著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錦兒笑笑不答,將燙飯鍋子坐在炭爐上,煽旺了火,放下扇子說道:「開起來得有會兒;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繡春不答,也不動,低著頭咬指甲;不過錦兒一拉,她也就過去了,完全是聽人家擺佈的那股味道。

  兩人在一張凳上坐定,錦兒想了想,低聲問道:「你這會兒心裏在想甚麼?」

  「我覺得我像一隻貓,一條狗;誰喜歡我就拿我給誰。根本不管貓跟狗願意不願意。」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

  「我可沒有說這話!」話一出口,繡春覺得這樣否認,倒像是很願意似地,所以跟著又說:「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聽得這話,錦兒知道已可以覆命,不妨聊聊閒天;便即笑道:「會有這麼一樁喜事,誰都沒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這麼一天。」

  這一回答頗出錦兒意外,「怎麼?」她問:「你是怎麼想到的?」

  「那還用說嗎?」繡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賊似地,還不是早早打發走了,也省多少心。」

  錦兒笑容收歛了,細想了一回,覺得她似乎還捨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勸她一勸。

  「繡春,我當你親姊妹,我才跟你說掏心窩子的話,你別糊塗!曹家的姨娘不好當;震二爺的姨娘更不好當。就算讓你如了願,那頭雌老虎不把你連骨頭都吞了下去才怪!」

  「誰要當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還冤氣衝天地幹甚麼?憑良心說,她想攆你,固然不錯;替你做的這個媒,可是更不錯。你沒有聽見她的話?處處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說她把你當貓、當狗隨便送人;這話連我都不服。」

  繡春不答,心裏在琢磨錦兒的話,想駁她卻找不出話。

  「再說,紳二爺脾氣雖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聽說,他專門跟那個篾片叫甚麼『甜如蜜』的過不去;再有他家的那兩個大總管,他也沒有好臉嘴給人看。至於好好的人,他一樣也通情達理,尤其是對你,讓你揍了他一辮子,還怕你不好意思,連說:『不要緊!不要緊!』這有多難得。」

  「甚麼讓我揍了他一辮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錦兒笑道:「你也捨不得。」

  「又來了!看我不收拾你的。」說著,繡春揚手吹一口氣,作勢欲撲。

  錦兒最怕癢,看她這個動作,先就軟了半截,「別鬧!別鬧!」她笑著說:「我有正經話問你。」

  「好!」繡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決不饒你。」

  錦兒說的果然是正經話:「你伺候二奶奶一場,要分手了;二奶奶說要給你一副嫁粧,你也不必客氣,心裏想要甚麼,如果不便說,我替你去說。」

  這確是好意,繡春頗為心感;想了一下說:「我想不起來該跟她要甚麼東西?只巴望著能夠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好了。」

  作此說法,當然是她覺得以後的日子不平安。這話又從何而來?錦兒實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話!你倒說明白一點兒,嫁了紳二爺會沒有平安日子過?」

  「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麼呢?」錦兒想了一下,疑惑地問:「莫非二爺會鬧?」

  「不是二爺鬧,只怕二奶奶會鬧。」

  「越說越讓我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要二爺說一句話,二奶奶就會大鬧特鬧。」

  「你先別說,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甚麼話?」錦兒撳著她的手;想了好一會說:「我知道了,二爺要把你收房。這話,」她又懷疑:「二爺敢說嗎?」

  「他自然不敢!不過有句話,他不敢也得硬著頭皮說。如果他不說,我說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錦兒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甚麼話,我倒真要聽聽!」

  繡春卻又遲疑不語;禁不住錦兒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臉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兩個月沒有來了!」

  「啊!」錦兒大驚:「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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