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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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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人這麼膽大?」他問:「摺子上是怎麼批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說是『近來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琺瑯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後,送至御前看過。如今不知騙了多少磁器,朕總不知!以後非上傳旨意,即當在密摺內奏明;倘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爾當不起!』」 「上諭很嚴厲啊!」 「話說得夠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過,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這光景,是誰假傳旨意,皇上心裏有數兒,為甚麼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燒磁器、燒琺瑯也不是一件甚麼了不起的事。倘或說是受了騙,大不了報銷不認賬,賠幾個錢而已!怎麼說得上『吃罪不起』的話。」 李紳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幹,遇到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於是想一想問道:「震二奶奶,你聽說過,幾位『阿哥』爭皇位的事沒有?」 「聽說過,還不只一回。一會兒太子廢了,一會兒太子復位了;一會兒又是那個阿哥發瘋,那個阿哥圈禁高牆,實在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就因為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說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麼批下來,只要遵辦就是。」 「紳表叔,你這話,我可又糊塗了!這跟阿哥爭皇位,怎麼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關係。震二奶奶,你想,有誰敢假傳旨意,或者甚麼都不說,只教辦甚麼差事?當然是王府裏的人。是不是?」 「啊!紳表叔,你的話有點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興味地,「請再往下說。」 於是,李紳想了一下,先將太子被廢以後,皇子們暗中較量的情形,扼要地講了些給她聽──從太子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皇帝似乎有了個極深的警悟,立儲會帶來兩大害。因為一立太子,便須設置東宮官屬,自然而然成了一黨;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撥弄攛掇,則篡弒之禍,隨時可以發生。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賢,自可斷然廢除;但這一來又啟其他皇子覬覦儲位之心,於是各結黨援,彼此相攻,總有一天會演變成骨肉相殘的悲慘局面。這是大害之二。 這兩大害,皇帝幾乎已經親歷過了。從太子第二次被廢幽禁以後;八阿哥胤禩頗受王公大臣的愛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十四阿哥胤禎,亦都跟八阿哥很親近。因此,他的黨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禩禮賢下士,而且頗有治事之材,確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衛氏,出身於籍沒入宮充賤役的「辛者庫」;倘或立他為太子,必為他的兄長所不服,明爭暗鬥,從此多事,豈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覺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歲,不算奢望;那一來儲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後,才有踐祚之望,那時胤禩也在五十開外了!自古以來,雖說國賴長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國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賢能之外,也要考慮到年富力強這四個字。 因此,皇帝一面嚴諭,不准建言立儲,以防結黨;一面暗中物色,屬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禎。 胤禎從小為皇帝所鍾愛,他有許多長處,其中之一是對兄弟非常友愛。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過甫入中年,還有大大的一番事業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機會,派他為撫遠大將軍,特准使用正黃旗纛;上三旗皆屬皇家,但只有正黃旗是天子自將,所以准用正黃旗纛,無異暗示為代替御駕親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個獨蒙父皇眷愛的明證是,授撫遠大將軍的同時,封為恂郡王。因此,將來皇位必歸於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開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長進,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黃旗纛等等方式,改變決定,不至於會像廢太子那樣引起軒然大波;但最主要的還是杜絕其他皇子覬覦大位之心,然後嚴禁親藩結黨,才可收到實效。 話雖如此,王公門下賢愚不一,總有些小人,或者擁立之心不死,再設法交結外官;或者假名招搖,營私自便,這就是曹家「近來差事太多」,不知為人騙了多少東西的緣由。像這樣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嚴辦,小事亦會變成大事,既傷感情,又傷精神;所以批示曹頫,應該在密摺中奏明,皇帝便可單獨處置。但如將來發現,仍有皇子在圖謀大位,那是一件非辦不可的重案,倘或牽連在內,罪名自然不輕。 李紳細細談論;震二奶奶靜靜傾聽,雖非心領神會,而利害關係,大致已經瞭然,覺得受益不淺。 「唉!」震二奶奶嘆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知道皇上家的這本經更難唸。紳表叔,照你看,京裏有人來要東西,該怎麼辦?不是王爺,就是貝子,貝勒;派出來的人,不是藍頂子,就是花翎,我們家的織造老爺見了還得請安問好;你說,能當面駁人家的回嗎?」 李紳想了想答說:「只有一個法子,聽皇上的話。差事儘管辦,密摺還要奏;或者明人不說暗話,告訴來人:皇上有旨,以後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經手之人。也許就把他嚇跑了!」 「對!紳表叔這個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歛了笑容,正色說道:「紳表叔,不是我恭維你;你可比我見過的那班爺們強多了!舅公怎麼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氣不好!沒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聽說過,李家有位紳二爺,難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氣。」 李紳不答。他是在心裏考慮,應該不應該就從此時開始,讓她覺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別無表情。 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繡春便在旁邊說道:「人家紳二爺有脾氣,也不是亂發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來!」 「是嗎?」震二奶奶斜睨著李紳問。 「繡春這話,說得我不能不承認。」李紳答說;視線又繚繞在她那條長辮子上了。 「紳表叔!」 李紳微微一驚,看到她略帶詭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態了;定定神問說:「原說有事要跟我談。不想一聊閒天,忘了正事。」 「沒有甚麼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閒著沒事幹,悶得慌!請你來聊閒天就是正事!」 「時間可不早了!」李紳說道:「明天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長,得早點動身。請安歇吧!」說著,站起身來,是打算告辭的樣子。 「還早!」震二奶奶說:「我煨了薏米粥在那裏。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紳開口,便即吩咐:「繡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來給紳二爺嘗嘗。」 這一說,李紳只好坐了下來,沒話找話地說:「明天是在丹陽打尖。」 「紳表叔。」等繡春走遠了,她輕聲問道:「你很喜歡繡春是不是?」 此一問頗出李紳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別說假話!」 「說假話就不是李紳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話敷衍你;是在琢磨你問我這話的意思。」 「當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說:「好些人跟我要繡春,說她是宜男之相;這趟到蘇州來之前,揚州『總商』馬家的老二,還託人來跟我說,想娶繡春,答應給她娘老子一千兩銀子。她嫌馬老二已有七個姨太太了,說甚麼也不肯。紳表叔,你若是喜歡她,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謝盛意!我可拿不出來一千兩銀子。」 「你就拿得出來,我亦不能讓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兒』;十四歲買來,契上寫明白是賣斷的,一個子兒不給,也無話說。而且她老子開個小飯館,境況也還不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總括的語氣作了個結論:「反正只要你紳二爺說一聲:我喜歡。人就歸你了!甚麼不用你管,我還陪一副嫁粧。」 「這不是喜從天降嗎?」李紳笑著回答。 看樣子千肯萬肯,求之不得;只不過震二奶奶非常機警,看出他笑容後面有個疑問:值一千兩銀子的人,白送還貼嫁粧。幹嘛這麼好啊? 這個疑問,在別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紳的脾氣,一定會追根究底。倘或從曹榮口中得知,「震二爺」一直在打繡春的主意,他就會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這麼大方!而像他這樣的人,多半有便宜不會撿,迂腐騰騰地說甚麼「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那一來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讓「震二爺」在暗地裏笑,最不能教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覺得即時有解釋的必要,「紳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來求我要繡春,我不肯;你沒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給你,這不是毫無章法嗎?不是!」她自問自答地說:「這種事得要男女兩廂情願;旁人看起來也很合適,才算圓滿。你紳二爺至今不曾成家,老來作伴,房裏該有個人;既然喜歡繡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適不過。繡春呢,她早說過,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願嫁個不識字的粗人。這就難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轎把她擡進門嗎?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紳二爺,雖無夫婦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寫包票,她一定願意!」 話說得十分透澈,李紳的疑問,渙然消釋,只是拱拱手道謝:「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謝我。」震二奶奶又說:「這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第一、承紳表叔一路照應,我能撮成這樁好事,算是有了報答;第二、繡春跟了我九年,有這麼一個歸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繡春替紳表叔生個白胖小子,香煙不斷,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積德之事嗎?」 把這番話隻字不遺地聽入耳中的,除了李紳,還有門外的繡春與錦兒──是錦兒發現在談繡春;趕緊轉回去將在熱薏米粥的繡春拉了來,兩人悄悄側耳,把震二奶奶與李紳對談的話,凡是要緊的,都聽見了。 聽到最後一句,錦兒輕輕拉了繡春一把,「你趕快替紳二爺生個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讓二奶奶積一場陰德。」 「去你的!」繡春掉頭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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