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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對!叫縉之,我想起來,縉紳的縉。」曹太夫人又問:「我聽說縉之打算回山東去,有這話沒有?」

  「我也聽說了。不過不便問,一問倒像真的要攆他走似地。」

  曹太夫人不作聲;心裏另有盤算,一時也不肯說破,只談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種荒村野店的苦況,別說不曾到過北方的四姨娘,連震二奶奶都未曾經過,因而聽得出了神。

  正談得起勁,只聽門外人聲;丫頭打了簾子,先進來的是李鼎,「紳哥來了!」他問:「是不是讓他進來?」

  「既然請他護送,也就不必迴避了!」曹太夫人這話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請進來吧!」

  於是李紳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叫聲:「大姑!侄兒給大姑請安。」說完,趴在地上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

  等他站起身來,震二奶奶已經預備好了,一面襝衽為禮;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紳表叔!」

  「不敢當!」李紳還了一個揖。

  「快過年了,還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李紳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搶著說道:「還不知道紳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為定局了!」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李紳問道:「那天動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曹太夫人躊躇著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法?」

  李紳懂她的意思,「怎麼走法」不是問路途,是問轎馬。江南水鄉,汊港縱橫,只要不是深山,幾乎就沒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遠門,全由水路;至於短短陸路,譬如燒香、上墳、或者十幾二十里以外探親,有錢坐轎子、沒錢坐「一輪明月」的小車。若說像北方起旱的大車,江南只用來拉貨,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當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頭。第一是塵沙甚大,就有車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顛簸得厲害;第三是這種數九寒天,凜冽西風,撲面如刀。

  「當然不能坐車。」李紳答道:「別說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來,不把骨頭震散了,也凍僵了。只有坐轎子。」

  「坐轎子自然好!轎班一路擡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裏的大轎了!」李紳說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裏打尖、那裏宿夜,都定規了準地方。轎子是一天一晚,預先雇好了它!」

  「紳表叔算計得一點不錯?」震二奶奶大為高興,「這是跑驛站的辦法,『換馬不換人』,一班轎伕趕幾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還是我舉薦得不錯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紳說道:「縉之,就都託你了,我們聽信吧!」

  「是,」李紳答說:「我想,明天來不及;準定後天動身好了。」

  「原定後天動身。」震二奶奶問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後天也來不及。」

  「不要緊!這條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棧比較乾淨,我都知道,告訴他們到那裏接頭就是了。」

  話雖如此,李紳亦須稟明而行。李煦對於隔站換轎,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張住客棧,因為由蘇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蘇州織造衙門,或者揚州鹽院有關係的殷實商人,可作東道主。

  同時,李煦認為應該加派李鼎護送;雖不必到南京,至少亦應送到鎮江。

  這番盛意為曹太夫人與震二奶奶堅決辭謝了。因為已過臘八,家家都在忙著過年,不便打擾;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誤了歸程。至於李鼎送到鎮江,一來一往怕趕不上出殯;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個人忙不過來,也得李鼎在家,幫著照料。

  這都是實情;而況李煦作此主張,無非籠絡,意思到了,目的也就達到了,所以並不堅持。

  ***

  一主兩婢,三乘轎子,護送的是李紳與兩名護院,張得海、楊五;另外是李家的兩男僕,李才、李富;李紳的小廝小福兒;曹家的一個老僕曹榮。除了兩名護院騎馬;其餘的都坐車,是拿織造衙門運料的馬車加上布篷、鋪上棉墊,坐人帶裝行李,一共用了五輛。車把式加馬伕,一行恰好二十人。

  動身這天雖冷,但無風而有極好的太陽;加以沿運河的塘路,因為是南巡御舟縴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當平整,無論車馬轎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陽啣山時分,便已到了無錫。

  照李紳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總管溫世隆,在東關最大的招賢客棧包了一大一小兩個院落;小的那個院子只得三間房,正好歸震二奶奶帶著她的兩個丫頭住;李紳住在大院子裏,一個人佔一間房,其餘的人,兩個、三個一間,勉強夠住。

  「老曹,」李紳第一天落店便立了個規矩:「你家二奶奶那裏,歸你照應;我特為把你跟兩位護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間屋,不但為了照應方便,也為了看守門戶,不論甚麼人不准進小院子!今天住無錫、明天住常州,後天住鎮江,都是這麼辦。請你記住了!」

  「是!」曹榮答說:「不過那間屋只擺得下兩張床。」

  「兩張床夠了!你一張;兩位護院的合一張!」

  「啊,啊!」曹榮敲一敲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真糊塗了!護院的巡夜,輪班兒睡。」

  「對了!」李紳正一正臉色,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晚上你也驚醒一點兒!」

  於是,曹榮將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進去,正在幫著鋪陳,只聽小福兒在外面大喊:「曹二爺,曹二爺,給你送東西來!」

  曹榮正在解鋪蓋繩子,便即高聲答說:「甚麼東西,你送進來!」

  「我不敢!紳二爺交代,我踏進這個院子,就要打斷我的腿。」

  「好傢伙!」震二奶奶笑了,「紳二爺的規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個丫頭繡春說:「你去告訴紳二爺的那個小廝,說是我讓他進來的,叫他不用怕。」

  等將小福兒喚了進來,只見他一手端一盆冒熱氣的漿糊;一手握著一大把桑皮紙裁成,寸許寬的長紙條,衝著曹榮說道:「紳二爺說,怕板壁有縫會灌風,讓我把這些東西送來給你。」

  「好!小兄弟索性勞你駕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兒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那一間?」

  「先糊東面這一間。」曹榮又說:「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親自掀開門簾說道:「外面糊得一條白、一條白地,有多難看!到裏面來糊。」接著又問小福兒:「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小福兒。」

  這小福兒約莫十四歲,圓圓的一個腦袋,很黑;多肉的鼻子與嘴唇;一雙大眼,長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愛屋及烏,就越覺得他討人歡喜了。

  「你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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