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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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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甚麼呢?」 「還不就因為是太皇太后的人嗎?皇上登位那年八歲,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過太監的勢力還是很大,就把吳良輔砍了腦袋,內十三衙門也還是過了一年才能革掉。」 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記錯了。其實只過了一個多月;那天是順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頒一道上諭:「朕惟歷代理亂不同,皆係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亂者,加以僉邪附和其間,則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鑑往轍,不設宦官。先帝以宮闈使令之役,偶用斯輩,繼而深悉其奸,是以遺詔有云:『祖宗創業,未嘗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亦因委用官寺。』朕懍承先志,釐剔弊端,因而詳加體察,乃知滿洲佟義、內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熒惑欺蒙,變易祖宗舊制,倡立十三衙門名色,廣招黨類,恣意妄行,錢糧借端濫費,以遂侵牟,權勢震於中外,以竊威福。恣肆貪婪,相濟為惡,假竊威權,要挾專擅,內外各衙門事務,任意把持;廣興營造,糜冒錢糧,以致民力告匱,兵餉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擾亂法紀,壞本朝淳樸之風俗,變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惡已極,通國莫不知之,雖置於法,未足蔽辜;吳良輔已經處斬,佟義若存,法亦難貸,已服冥誅,著削其世職。十三衙門盡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時定制行。內官俱永不用,爾等即傳布中外,刊示曉諭,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癉惡大法。」 這佟義原是漢人,投歸旗下,從龍入關,總管宮內事務;與吳良輔勾結作惡,幸而早死,得免身首異處之禍。 「現在要談到織造上頭來了。」李老太太說:「這自然是個好差使,正黃、鑲黃兩旗的包衣都想爭。太皇太后說:織造既是管宮裏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該讓我的包衣去。這話名正言順,誰也不敢駁。於是乎曹家老太爺,放了江寧;馬家老太爺,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爺爺,放了蘇州。」 「那時候我們家的老太爺呢?」 「是在河南當臬司。我們家老太爺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結了親,姑老爺在皇上面前很說得動話,他由蘇州調江寧,才保薦老爺來管這個衙門,至今二十七年,你幫我,我幫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個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禍福同當。不過──」 李老太太突然頓住,昏濛老眼望著天邊圓月,若有所思。連環自然關切、自然要問。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甚麼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卻很明顯;她擔心曹、李兩家會漸漸疏遠。 「老根兒人家,都是親上加親。」李老太太又說:「兩家好,不如三家好。咱們李家應該跟馬家也栓上親。」 李老太太有個想法,亦可說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個女兒,匹配芹官;姑表聯姻,不但曹李兩家更不可分;而且由於芹官是馬家的外孫,鼎大奶奶又是馬家的表親,這一來重重姻緣,綰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應不到了! 吐露了這個想法,李老太太自語似地說:「我這個心願,湊巧了一點都不難;不過,我怕我是看不見了!」 連環心想:一點都不錯,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無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為人,應該已經投胎在好人家了。不過也論不定,不都說吊死鬼要討到替身才能投胎嗎?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別有心事;見她不答,只以為她不以為然,便即問道:「連環,你說我這是癡心妄想不是?」 「不是!」連環想了一下,很謹慎地答說:「芹官今年六歲,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還是六歲。差得太多了一點。」 「那怕甚麼!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歲的多得很。」 「那是別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這麼一條『命根子』,有個不想早早抱孫子的嗎?芹官又長得結實,至多十八歲,一定娶親;可是,咱們家的小姐才十二歲,上花轎可是太早了一點。」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連這麼一點道理都想不通!」 說著,臉上浮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落寞的顏色。連環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裏替她難過得很。大概這個念頭存在她心裏不知多少時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愛想,自覺是個極好的主意;誰知道說出來半文不值,她那心裏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親上加親的想法是不錯的。連環想到一個人,頓時心頭一喜;悄悄說道:「老太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成不成?」 「甚麼主意?」 「咱們不現成有個芹官的少奶奶在這裏嗎?」 李老太太想了一會,眼睛突然發亮:「你是說阿筠?」 「是啊!」連環很起勁地說:「同歲小幾個月。模樣兒,性情;又是那麼靈巧!我看沒有那一樣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臉色轉為肅穆了;沉吟了好一會說:「別的都說得過去,就怕姑太太嫌她從小沒有娘,這家教上總差著一點兒。不過,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說得絲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沒娘是一樣的。」 「你也說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鄭重囑咐:「這件事很可以做!不過要慢慢來。你先擱在肚子裏,甚麼人面前也別說。等我想一想,再來好好籌畫。」 *** 連環打定了主意,要為李老太太達成這個心願,她在想,第一步當然要跟四姨娘去談。 自從發現李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遠不如想像中那麼多,四姨娘不免對連環存著芥蒂,只當是存心騙她。後來從玉蓮、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孫子揮霍,連環很勸過她幾次;所以到後來祖孫都是瞞著連環「私相授受」。照此看來,連環既非存心欺騙;而且也證明她從沒有私底下去看過老太太有些甚麼好東西。交櫃子鑰匙時,說「老太太花自己的錢,只怕也夠了」的話,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盡釋,反倒覺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個管家的好幫手。這時見她來了,便很假以詞色;一面讓坐,一面叫錦葵:「給你連環姊姊拿茶。」 「我自己來。」連環從錦葵手裏接了茶,站在那裏跟她說些不相干的話。 四姨娘心中明白,連環不會特為跑了來找錦葵聊閒天;必是有話不願當著人說,甚至也不願讓人知道,私下有話要說。 於是,她問:「錦葵,昨天裝雅梨給大爺的那個盤子,收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 「快去收回來!那盤子一套五個,少了一個,其餘四個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說:「從大奶奶沒了,晚晴軒就沒有人管了;甚麼事一問三不知,丟了還不知道是誰拿的?快去吧!」 「是!」錦葵答應著走了。 「連環,」四姨娘招招手說:「你必是有話跟我說。來,坐下來好說話。」 話很多,得從長計議;四姨娘說的實話,連環便端一張小凳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爺、姨娘提過沒有?不過,我覺得我不能不說。」 「喔,你先說,是甚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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