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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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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四姨娘深深點頭;但只是表示感謝,並不願接納她的意見。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觀色,一見如此,便不再談種子方;問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問的話。 「我那表嬸兒是怎麼回事?」 大家巨族,攀親結眷,關係複雜,稱呼常是亂的;不過晚輩對長輩,必按著規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稱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來的兒子;這裏的「表嬸」,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唉!冤孽!」四姨娘輕聲嘆氣;回頭望了一下又說:「說來話長,我慢慢兒告訴你。」 「我睡那裏?」 「南廳,跟姑太太對房。」 「你知道我有擇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說:「今天頭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四姨娘知道她要作長夜之談,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訴說,所以一諾無辭。 *** 「這件事,真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那兒說起?總而言之,天下沒有比這件事再窩囊的。」說著,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我在南京聽說,琪珠一頭栽在荷花池裏,跟表嬸的死,也有關係。四姨,你說那是甚麼關係?」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怎麼?」震二奶奶試探著問:「莫非是她害了表嬸一條命?」 「也差不多。」 「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皺緊眉頭在苦思,「表嬸尋短見,當然也是自己覺得不能做人了。難道是琪珠害得她這樣?」 「也可以這麼說。」四姨娘放得極低的聲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婦在屋子裏洗澡,有人闖進去了,正在纏不清的那會兒,琪珠在大廚房搖會回來,一推門知道不好,想退出來,已經來不及了!」 「有這樣的事!」平時從無驚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地,好一會才說了句:「表嬸怎麼做出這種事來!」 「不過,也怪不得她。」 「那麼怪誰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頂要緊的一句話:「闖進去的倒是誰啊?」 四姨娘搖搖頭,「你想都想不到的!」她淒然地又說一聲:「冤孽!」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問。躊躇了好半天,覺得胸前堵得難受;心想還是要問,問明了不是,心裏不就舒服了嗎? 但是,她覺得不便直問其人,問出不是,是件非常無禮的事。所以由旁人問起:「是跑上房的小廝!」 「跑上房的小廝跟著小鼎到熱河去了。」四姨娘又說:「不是下人。」 「那麼是住在偏東院子裏的紳二爺?」 「也不是。」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聲音說:「我可猜不透了。」 「誰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畫了個八字,意示是有鬍子的。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嗎?」她說:「怎麼做出這麼糊塗的事來?」 「我早說了,冤孽!七湊八湊,都湊在一起,才出這麼一場大禍!」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來,把要問的話,想了又想,揀了一句話說出口:「那麼,表叔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我想,他知道了!」 「老太太呢?當然得瞞著?」 「是啊!連小鼎媳婦的死,都瞞著的,只說她到府上作客去了。可是要瞞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個當家的孫媳婦,再是至親,也不能賴在人家那裏不回來。老太太天天催著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婦回來。小鼎沒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後來不知道怎麼就知道了。」 「自然很傷心囉!」 談到這裏,只聽嬌嫩的一聲咳,房門慢慢地推開,四姨娘的丫頭順子跨進來說:「姑太太打發人來了。」說罷,往旁邊一閃;震二奶奶便站了起來迎候。 進來的是曹太夫人四個大丫頭之一的秋月──總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個管事的丫頭,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長,其次夏雲、秋月、冬陽;以後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個總補一個,頂著原來的名字,而資格上名不符實了,如今是秋月居長,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歲,這樣年紀的管事的丫頭,身份上也就跟伺候過三、四代主子的嬤嬤們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習俗,敬重奴僕即等於敬重自己;而況又是主人,禮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著桌子站著。 秋月一進門,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後向震二奶奶說道:「都已經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請二奶奶去一趟。」 「這可怎麼辦呢?四姨娘在我屋裏──」 「你別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話畢,便搶著說道:「請吧!我在這兒等你。」 「儘管請吧!」秋月也說:「我替二奶奶陪客。」 「對了!你替我陪著!我去去就來。」 「真是!」四姨娘目送著震二奶奶的背影說:「你們府裏也真虧得有這麼一位能幹的人當家!」 「說得是。」秋月很謙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請坐啊!」 「四姨娘千萬別這麼稱呼!叫我秋月好了。」 「沒有這個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請坐!不必客氣;坐了好說話。」 秋月依舊守著她的規矩,辭讓了半天,才在一張擱腳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芹官長得有桌子這麼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說:「六歲的孫子,看上去像十歲。」 「倒發育得好?」 「壯得像個小牛犢子。」 「阿彌陀佛,要壯才好!」四姨娘說:「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嘗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這回不是震二奶奶攔著,還把那個『小霸王』帶了來呢!」 「怎麼呢?」四姨娘問道:「想必是愛淘氣,所以教人不放心?」 「正是這話。淘氣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兒火,差點把房子都燒了!」 「這麼淘氣,就沒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誰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顒的遺腹子,單名一個霑恩與霑衣雙關的霑字;又因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霑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卻又怕養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獻」之意,起號「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護著,沒有人敢管;長此以往,豈不可慮。四姨娘近來對曹家特感關切,不由得失聲說道:「照此說來,竟是沒有人能讓他怕的了?」 「這倒也不是!總算還有個人,能教他怕。不過要管也難。」 秋月還待往下說時,四姨娘搖搖手攔住了她:「秋姑娘,你別說!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說:「這個人應該是你們現在的這位老爺?」 曹家現在的「這位老爺」,自然是指曹頫;不過曹家下人都稱他「四老爺」,因為曹頫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點點頭說:「真是一物降一物;那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見了四老爺,倒像耗子見了貓似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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