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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鼎略有些遲疑。梁九功的話很多,但說出來怕傷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詞;此刻無奈,也只好揀幾句要緊的話說。

  「梁九功說,皇上言談之間,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說是『十四年的鹽差,李某人一個人管了九年,也應該知足了;如何貪得無饜?』意思是,四月裏那個摺子上壞了!」

  聽得這話,李煦像當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說不出話;而十多年來的往事,盡皆兜上心頭。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寧織造曹寅,奉旨輪視淮鹽,十年為期──兩淮巡鹽御史,一年一任,由硃筆欽點。這是個有名的闊差使;皇帝因為幾次南巡,曹寅、李煦辦皇差,用錢有如泥沙,虧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揚州得病;由傷風轉為瘧疾,日漸沉重。李煦特為從蘇州趕去探視。曹寅向他說道:「我的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的聖藥救我。不過,我的兒子還小,如果打發他進京,求主子,身邊又沒有看護的人;請你替我代奏。」

  所謂「聖藥」,是來自西洋專治瘧疾的「金雞納」。皇帝得奏,發出藥來,限兵部差官照傳遞緊急軍情的例規辦理,星夜馳驛,從北京到揚州,限七天到達;又在原奏中,硃筆親批「金雞納」的用法:「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往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下面連寫:「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歷來帝皇關切臣下生死,從無如此認真的!可惜藥晚了一步,曹寅已經病歿,留下了一大筆虧空,和一個嬌生慣養,年方弱冠的兒子曹顒。這對曹家自是沉重的打擊;不過還不要緊,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為曹寅之與皇帝,名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歲即位之前,由於未曾出痘,隨保母住在西華門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內務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選,正白旗中選中四名,其中一姓孫,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個保母中,皇帝獨與孫嬤嬤最親,所以隨母當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總角之交。及至順治十八年正月,世祖賓天,當時皇帝正好剛出過痘;所以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接納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湯若望的建議,挑選他繼承大位。曹寅亦就隨帝入宮,當了一名小跟班;滿洲話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兩方面都早熟,十三歲就生了第一個皇子。也就是這個時候,下了「削藩」的決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馴的顧命大臣鰲拜,於是密密定計,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練摔角;本事練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歲的時候,便能夠追逐黃鼠狼,憑一雙小手制服了牠。

  看看可以動手了,皇帝才將收拾鰲拜的法子,告訴了包括曹寅在內的幾個最親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鰲拜進宮,照例賜坐;曹寅故意端一張有條腿活動的凳子給他,一坐上去,自然傾跌在地。於是曹寅與他的同伴,一擁而上,縛住鰲拜;乾清官外早有參預機密的一班大臣在接應,依律論罪、肅清君側,曹寅小小年紀,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時他的父親曹璽,已經久任江寧織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為蘇州織造。

  隔了兩年曹璽病歿,曹寅由蘇州調江寧,承襲父職;蘇州織造補了李煦。郎舅至親,做的又是同樣的官,無論於公於私,都親得跟一家人無異。皇帝亦常說:「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應該視同一體,彼此規勸扶持。一個不好,其餘兩個一起說他;一個有難處,其餘兩個一起幫他。」而三處織造,其實只由曹寅為頭;皇帝能夠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個曹寅,因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來「三藩」雖平,前明的遺老志士,不肯臣服於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巖壑中,不知藏著多少內心熾熱,表面冷漠的隱士;想訪著流落民間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經特開「博學弘詞」科,以渴求遺才為名,希望羅致這批巖壑之士,但不應徵辟的仍舊很多。為了弭患於無形,皇帝賦予曹寅一個極秘密的任務,設法籠絡江南的名士,潛移他們反抗清朝的念頭。

  於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漢王高熾府第改成的織造衙門西花園,廣延賓客,論文較藝;他為人不俗,而賦性肫摯,加以飲饌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來北往的名士,幾乎沒有一個人沒有作過他的座上客。當然,他的官聲亦很不壞,保護善類,為民請命的好事,由於能直達天聽,總能做得很圓滿,因此曹寅的聲名,遠出其他兩處織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後,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與李煦十年輪視淮鹽;他的長女並由皇帝「指婚」,匹配「鑲紅旗王子」平郡王訥爾蘇為嫡福晉;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兩年誕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揚州開書局,刊刻「全唐詩」、「佩文韻府」,富貴風雅,難得相兼;曹寅卻占全了。

  誰知好景不常,不到六十歲下世,但看御批的四個「萬囑」,便知他寵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摺,奏請代管鹽差一年,以鹽餘償還曹寅虧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二年,十年差期已滿,李煦以曹寅的虧欠未清為由,奏請再派鹽差,皇帝沒有許他,責成兩淮鹽運使李陳常代補曹寅虧空。不過康熙五十五、五十六兩年的巡鹽御史,仍舊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滿交卸。算起來,十四年中他當了九回巡鹽御史;誰都沒有他這麼好的機會,應該可以知足了;那知他還虧欠著公款。

  這時有個織造衙門的司庫,滿洲話叫烏林達,向李煦獻議,由理藩院員外本缺,派充滸墅關監督的莽鵠立,差期將滿,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滸墅關在蘇州以北,東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倉、嘉興、湖州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滸墅關以南,絲、茶以及其他土產如「南酒」之類,由運河北銷,滸墅關是必經之地,這個差使每年也有好幾萬銀子的好處,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於是在四月十五那天,親筆寫一個奏摺,請皇帝賞他兼管滸墅關稅差十年;「餘銀」除彌補虧欠的公款以外,每年報效若干。不想碰了個釘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熱河送桂花之便,打點了一份厚禮,又寫了一封極切實的信,重託梁九功從中斡旋。那知還是白費心機。

  李煦這時才警覺到,境遇確是很艱窘了!意煩心亂,不想跟兒子多談;便即說道:「你見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應著退了出來。

  已經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將他喊住了說:「你媳婦的事,瞞著老太太的,只說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暫且不能回來。老太太提起來,你說話可留點兒神。」

  其實,這是多餘的叮囑,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這樣說過;李鼎不但緊記在心,而且也編好了一套話,相信能夠瞞得住祖母。

  ***

  回到晚晴軒實在倦不可當了。在祖母那裏話說得太多,光是行圍哨鹿,當一段新聞來講,就費了不知多少唾沫;因為上了年紀的人,愛問細微末節,而且顛三倒四,一句話往往講了再講,越費工夫。

  談到鼎大奶奶,倒是輕易地瞞過去了。但問到曹家的情形,卻使得李鼎難於應付;因為這一趟南歸,未到曹家,而假說去了曹家,問到「你姑姑跟你說了些甚麼」之類的話,得要自己現編一套說詞,自是很累的事。

  雖已累極,少不得還要在靈前一拜;起身揭開白竹布幃幔,看到靈柩,終於忍不住失聲而號,憑棺大慟。

  「大爺!」珊珠絞了一把熱手巾來:「別傷心了!哭壞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麼死的呢?」李鼎收淚說道:「你們來!好好兒講給我聽。」

  他出幃幔,拿手巾擦淨了眼淚,看到珊珠跟瑤珠的臉色,不由得疑雲大起!

  這兩個丫頭、珊珠十五、瑤珠十四,這般年齡的少女,心思最靈、膽子最小,風吹草動,都會受驚;而兩人眼中的神色,除了驚惶以外,還有相互警示、保持戒備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懷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驚!

  不過他也不會魯莽;魯莽無用,無非嚇得她們更不敢說實話而已。李鼎默默盤算了一會,打定了一個曲折迂迴、旁敲側擊的主意。所以回到臥室坐定,先要茶來喝;等珊、瑤二人恢復常態,方始從容發問。

  「從我動身以後,大奶奶的胃口怎麼樣?」

  這話問得兩個丫頭一楞,原以為會問到鼎大奶奶去世時候的光景;那知是這麼稀不相干的一句話!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樣。」珊珠答說:「不過夏天吃得清淡,飯量可沒有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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