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四八


  「說來說去就是這麼個難題目!」錦兒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繡春很吃力地說:「萬一,萬一是個小小子──」

  「怎麼,你的意思還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繡春趕緊否認。

  「那麼,你是甚麼意思呢?」

  這逼得繡春不能不說了:「我的意思是,」她囁嚅著:「先住在外面,等生下來,再、再跟紳二爺。」

  錦兒不答,心裡盤算了好一會;認為這個辦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說,不過,先得有個保證。

  「到了那時候,你如果變了主意了呢?」

  「怎麼會變?你是說我還是想姓曹?決不會的!錦兒,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向來說話算話。」

  「你的話是不錯,就怕那時候由不得你做主。」錦兒又說:「譬如二爺捨不得你;搬動老太太出面,你怎麼辦?」

  「別說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繡春自覺失言,解嘲似地說:「你看看,你逼得我說話都沒有分寸了!不過,錦兒,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來,決沒有別的意思;我想二爺也不敢去搬動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錦兒,我現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時候,二爺有這麼一個意思,你可千萬記得要跟二爺說:萬萬動不得!他要那樣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留下來,他不應該這麼報答我。」激動的繡春,說到這裡,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

  話都說到頭了,錦兒認為她這個要求,在震二奶奶應該能夠允許。所以等繡春睡下以後,為她去進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擁被而坐,閉目養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輕輕叫一聲:「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驚,睜眼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繡春還有件為難的事,托我來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將身子往裡讓一讓,「你坐下來說。」

  於是錦兒坐在床沿上,將繡春的難處、希望、保證;以及她的詰問與繡春的答覆,倒籠傾筐地,一古腦兒說了出來。

  一面說,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臉色;深沉無比,一點都看不出她此時的想法。

  「錦兒,」震二奶奶平靜地說:「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麼沒有替二奶奶打算?」錦兒抗聲答說:「我把她問得死死地,決不能變卦。」

  「你好糊塗!」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這個叫做『留子去母』,是最厲害的法子。別人不說她自己心甘情願,只說我做得太絕!且不說落個愛吃醋、不賢慧的名聲在外面,還讓二爺恨我一輩子。錦兒,你倒說,往後我那個日子怎麼過?」

  錦兒一聽,透骨冰涼;自己也覺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著她的手,不勝憐愛地埋怨:「心太熱!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後,將來會吃虧。」

  「可是,事由兒擺著,她總不能捧著個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會的!錦兒,我包她不會現形。」震二奶奶說:「而況,到底真的有了,還是血分上的毛病,也還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錦兒固執著問。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說得很輕鬆;錦兒卻大吃一驚!心裡在罵自己太笨;早就該想到震二奶奶會使這個手段。

  看到她的臉色,震二奶奶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該出以毫不在乎的語氣。於是坐直了身子,板著錦兒的肩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除此以外,別無好法子。為繡春設想,這是上上策,只不過,有點可惜。可是,錦兒,」她略略提高了聲音問:「你看我,是不是不像會生了?」

  二十多歲的少婦,何況又是生了個女兒的,憑甚麼說不會再生了?「不!」錦兒毫不遲疑地答:「先開花,後結果!二奶奶不愁沒有兒子。」

  「就是這話囉!」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說一句,就算我不會再生了;二爺將來少不了還要弄一兩個人。只要他命中有子,總該他有;命中註定沒有兒子,繡春就能安安穩穩生下來,還是個丫頭。」

  這下又提醒了錦兒,費了好多的事,生下來是個女兒,那時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繡春一個人。

  「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震二奶奶很泰然地,「若是我說得不對,你儘管駁。」

  「我怎麼敢?再說,二奶奶的話也駁不倒。不過,我該怎麼跟繡春說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輕輕答說:「你暫且不要說破;只說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當,不必擔心。」

   * * *

  凋年急景,歸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經有人上路了。五更一過,反倒靜了下來,偌大客棧,只剩下兩撥人尚未動身;一撥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兒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奪好了沒有?紳二爺說,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錦兒代為回答,一面還在開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襖;天氣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覺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亂了,理好鎖上,底面還要加夾板,總算小福兒幫忙,等捆紮停當,摃著到了車上,震二奶奶方始換好皮襖,走到停轎的大院子裡,李紳已等得有些著急了。

  見了面少不得還要寒暄幾句──真正是寒暄:「天氣忽而回暖,」她問:「不知是怎麼回事?」

  李紳知道不是好跡象,防著是在釀雪;但一說破了,徒亂人意,只很客氣地說:「震二奶奶請上轎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轎,李紳傳話,加緊趕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趕到鎮江,另賞酒錢。轎夫、車夫聽得這話,個個起勁;一路吆喝著,過奔牛、經呂城,快到丹陽時,天氣變了,彤雲漸密,暗沉沉地,近午時分,倒像已經入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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