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四一


  受了誇獎的小福兒,越發賣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縫;依舊用頭頂著桌子放回原處,擺好椅子問道:「震二奶奶還有甚麼事沒有?」

  「沒有了!回去替我跟你們二爺道謝。」震二奶奶向錦兒說道:「給他一個賞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預備著好些賞封,一兩、二兩、五兩共三種。小福兒不想當這麼一個差使,就能落五兩銀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著,十分滑稽,惹得錦兒和繡春,也都抿著嘴笑了。

  這一來,小福兒自然更起勁了,糊完了另外兩間屋,又供奔走,一會兒送茶水,一會兒送火盆,裡裡外外,來去不停。最後一道來,卻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來;還有話要讓曹榮轉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無錫城裡一個姓薛的商人;開綢莊,開米行、開油坊,甚麼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甯,蘇州兩織造衙門都有往來,聽說震二奶奶路過,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來致意;李紳便讓曹榮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說,曹少夫人路過,本來要著女眷過來請安,不過老實婦人上不得台盤;只好送幾樣不中吃的菜,請曹少夫人賞臉。」薛老三說:「另外還有幾個泥人兒,是送小少爺玩的。」

  「多謝,多謝!等我先上去回一聲;請薛三爺寬坐。」

  其實是跟李紳商議,該不該收?李紳認為並無不可;便具了個代收的謝帖,又賞了薛家下人四兩銀子。將來客打發走了,他命小福兒幫著曹榮,將四個食盒,一隻木箱都搬了進去,請震二奶奶過目。

  四個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鍋,極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鍋,一隻烤過再煨湯的鴨子,一碟糟釀子雞;其餘的菜,犒賞兩名護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讓紳二爺挑幾個菜留下來?」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慮地答說:「請紳二爺一起來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裡的規矩;再說,我也吃不了這些東西。不如請了他來,一面吃飯,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聽曹榮轉達了這些話,李紳點點頭。他不是甚麼拘謹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甚麼?

  「好吧!我再交代幾件事;回頭我進去。」

  話剛完,只見窗外一條長長的辮子甩過,是繡春來傳話:「我家二奶奶說,請紳二爺跟櫃上要一罎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紳隨即派小福兒跟櫃房要了送進去;自己交代了幾件事,洗一把臉,瀟瀟灑灑來到小院子裡。

  這個小院落已非剛到時的光景了,院子裡掃得乾乾淨淨;走廊上支著兩個炭爐,一個烹茶,一個蒸菜;熊熊的火焰,襯著雨過天青顏色窗紗上掩映的燈光,入眼便覺心頭溫暖,整日風塵之苦,一掃而空。

  「紳二爺來了!」錦兒一面通報,一面打門簾,「請東面屋裡坐。」

  震二奶奶將東屋做了飯廳,飯桌已鋪設好了;正中一個火鍋,火焰正在上升;上首擺一雙牙筷;下首也是一雙牙筷,不過包金帶鏈子,一望而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紳在火盆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繡春端來一個漆盤,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磁壺,同樣富貴不斷頭花樣的兩隻茶杯。

  「二奶奶說,福建武夷茶,不能用蓋碗;要用茶壺。剛沏上,得稍微燜一會兒,香味才能出來。紳二爺,你自個兒斟著喝吧!」

  李紳聽她語聲如簧,看她眼波流轉;一條甩來甩去的長辮子,顯得腰肢極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卻只看到一個背影,腰細臀豐,不像姑娘,像是婦人。

  一面想一面斟著茶喝,只聽簾鉤一響,抬頭看時,豔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現在他面前了!

  「紳表叔,」她含笑說道:「這一天可把你累著了吧!」

  「不累,不累!」李紳站了起來:「但願天天是這種天氣,那就很順利了。」

  「請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說道:「就開飯吧!」

  於是錦兒來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帶來的路菜也擺了出來;八個生片碟子,無處可以放置,擺在一張小條桌上,抬了過來,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樣了!

  「請上坐!」震二奶奶說:「紳表叔,你是長輩,別客氣;讓來讓去地,就沒意思了。」

  「恭敬不如從命!」

  李紳在想:嚴冬旅途,有這麼豔麗的一主二婢照應著,在這麼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裡,吃這麼一頓肴饌精潔,食器華美的晚飯,也是人生難得的際遇;讓來讓去地鬧虛文客套,簡直就是有福不會享!

  因為這一轉念,對於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紳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吳三桂造反那年出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歲!」震二奶奶又問:「聽說還沒有表嬸?」

  「再也不會有了!」李紳笑一笑,喝了口酒。

  「為甚麼?」

  「古人說: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將半百,何必再動這個心思。好比八十歲學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紳表叔也別說這話!五十歲續弦的還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兒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個家室之累?」

  「說起兒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說表叔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不想成親,房裡也該弄個人才是。」震二奶奶又問:「莫非舅公就沒有提過這話?」

  「提倒是提過。我說不必,就沒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決不行不一樣!紳表叔,我勸你還是得弄個知心著意的人。」

  「知心著意,談何容易?」李紳舉一舉杯說:「有這個伴我,也就盡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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