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二六


  「唉!」曹太夫人歎口氣;「也不過少了個小媳婦,就會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我們李家──唉!」她又重重歎了口氣。

  「人也不能老走順運,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這麼一兩個觔鬥,往後反倒平平穩穩,無災無難了。」

  震二奶奶的這個譬解,表面是說李煦;暗中也是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勸慰。三年之中,父子雙亡,兩度瀕於破家的厄運,這觔鬥栽得不謂不重;衡諸盈虛之理,否極自然泰來。這話不必說破,讓曹太夫人自己體會出來,心情更覺寬舒。

  對於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於非命,無異折了李煦的一條手臂;如今又有喪母之痛,一年辦兩次白事,說倒楣也真到頭了。可是,她總覺得還不能釋然。

  「事情怕還不能就這麼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緊的!舅公平時厚道,又捨得結交,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再說,這種沒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願如你所想的那樣就好了!」

  一語未畢,從窗槅上鑲嵌的那方綠玻璃中,遙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李煦;後面跟著大姨娘與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著門簾跨了進來了。

  「姑太太,」他一進門就說:「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駁我的回。」

  「甚麼事,怎麼急?請坐下來再說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剛才聽見搭棚的話,益見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錯!」

  「說的倒是甚麼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應不下來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說吧!說明白一點兒。」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內裡三代沒有正主兒,得請個能擔當大事的人,替我主內。我早就想過了,」李煦的視線帶著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這個能幹賢慧的侄孫媳婦以外,再沒有別人。」

  大家聽到這裡,都拿眼望著震二奶奶;倒讓她有些發窘,趕緊搖著雙手說:「不成,不成!我那幹得了這個差使?」

  「若說你幹不了,還有誰能幹得了?不說別的,只說搭棚遮風這個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們至親,你總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兒不管吧?」

  「舅公這話,侄孫媳婦可擔當不起!」爭強好勝的震二奶奶,經不起李煦一恭維,已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曹太夫人尚無表示,不敢應諾;但神情之中看得出來,她本人無可無不可,一切須稟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視線都落在曹太夫人臉上;她卻聲色不動,慢條斯理地說道:「本來至親休戚相關,能夠出力,沒有個推辭的道理;不過,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攬,臨了兒落個包涵,自己沒臉,還是小事;把老太太的這場大事辦得欠圓滿,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會的!」四姨娘插嘴說道:「二奶奶的才幹,誰不佩服?」

  「這倒也是實話,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道:「可是,在這裡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一半就好了!」

  「這,姑太太請放心。」大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自然事事聽她的。」

  「你們聽她的,她也要拿得出來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煩地說:「有兩句話,我想先說在前頭,第一、『主賓』不能『相禮』;『相禮』不能『主賓』,震兒媳婦只幹一樣還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喪喜慶,都按朱文公的「家禮」行事,喪家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之「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事都聽他處置,請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說:「以『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如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想非要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當然。」曹夫人說:「既然大哥要她兩樣都管,那就只能打打雜,還是大家商量著辦。」

  「凡事還是二奶奶為主,自然總有人幫她,姑太太說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殯回去,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搶著說:「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臘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這樣,自然最好。」

  「好!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起身,兜頭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既然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事商量著辦,別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甚麼能好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說道:「我已經叫人把花廳收拾出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 * *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道舊家世族,亦有許多「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可究詰。自己只是受託料理喪事,並非替李家整頓積弊;而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然就去揭此輩的底細,落得虎頭蛇尾,徒然留下話柄而已。

  不過,既受重托,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視:都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幹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點甚麼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給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們略有三分忌憚之心,自然遇事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和氣,豈不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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