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二二


  「說得是。」秋月很謙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請坐啊!」

  「四姨娘千萬別這麼稱呼!叫我秋月好了。」

  「沒有這個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請坐!不必客氣;坐了好說話。」

  秋月依舊守著她的規矩,辭讓了半天,才在一張擱腳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芹官長得有桌子這麼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說:「六歲的孫子,看上去像十歲。」

  「倒發育得好?」

  「壯得像個小牛犢子。J

  「阿彌陀佛,要壯才好!」四姨娘說:「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嘗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這回不是震二奶奶攔著,還把那個『小霸王』帶了來呢!」

  「怎麼呢?」四姨娘問道:「想必是愛淘氣,所以教人不放心?」

  「正是這話。淘氣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兒火,差點把房子都燒了!」

  「這麼淘氣,就沒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誰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顒的遺腹子,單名一個沾恩與沾衣雙關的沾字;又因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沾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卻又怕養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獻」之意,起號「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護著,沒有人敢管;長此以往,豈不可慮。四姨娘近來對曹家特感關切,不由得失聲說道:「照此說來,竟是沒有人能讓他怕的了?」

  「這倒也不是!總算還有個人,能教他怕。不過要管也難。」

  秋月還待往下說時,四姨娘搖搖手攔住了她:「秋姑娘,你別說!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說:「這個人應該是你們現在的這位老爺?」

  曹家現在的「這位老爺」,自然是指曹頫;不過曹家下人都稱他「四老爺」,因為曹頫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點點頭說:「真是一物降一物;那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見了四老爺,倒像耗子見了貓似地。」

  「這倒是怪事!這位四老爺,我也見過;極平和的人,為甚麼那麼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憑良心說,四老爺真個叫『恨鐵不成鋼』──」

  原來曹頫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養成人,能夠替他的手,承襲織造,才算對得起故去的伯父與堂兄;現存的伯母與寡嫂。所以從曹雪芹剛剛扶床學步時,便板起臉處處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見過「四叔」的笑臉。久而久之,連得曹頫自己都養成了習慣,譬如跟清客談笑正歡時,只要一見這個侄兒,笑容自然而然地就會收斂。加以這兩年只聽見曹雪芹如何淘氣;曹太夫人如何護短,自更無好臉色給侄兒看;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見「四叔」了。

  「照這麼說,大人或許還會為了孩子嘔氣?J

  「怎麼不嘔?」秋月對曹太夫人,真是赤膽忠心,唯獨這件事上頭,為「四老爺」不平,所以不覺其言之激切,「嘔的氣大了!要不然,四老爺怎麼賭氣不管了呢?」

  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為孩子嘔氣的事,是常有的。說過就算了,」她問:「莫非還真的嘔氣?」

  「由孩子想到別處,事情就麻煩了。」秋月搖搖頭,不願多說:「總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撥出來的!」

  「挑撥甚麼?」

  話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見人家已不願深談,卻還追問這麼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陰私似地;會遭人輕視。

  秋月有些為難。不答似乎失禮,照實而答卻又像自揚家醜;而且說了真相,責任也很重,萬一傳到震二奶奶的耳朵裡,會生是非。

  見她躊躇的神氣,四姨娘更覺不安,「我不該問這話!」她說:「反正你總不是挑撥是非的人。」

  這句話很投機,秋月覺得跟她談談亦不妨;這樣轉著念頭,平時一向為曹頫不平的那股氣,不免湧了上來,越發要一吐為快。

  「大戶人家,那家都有只為討好,能抹著良心說話的小人!」她說:「四老爺是過分了一點,心是好的;倒有人說,四老爺忘恩負義,欺侮孤兒寡婦,所以眼裡容不下這個侄兒!四姨娘你聽聽,說這種沒天理的話!」

  「籲!」四姨娘長長地透了口氣:「這麼挑撥,心可是太毒了一點兒。」

  「四姨娘,」秋月趕緊又叮囑:「這話你可放在心裡。」

  「當然!我知道輕重。」四姨娘又歎口氣:「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一語未畢,只聽外面腳步雜遝;有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別慌裡慌張地、慢慢兒說,別嚇著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吳嬤嬤;聽到最後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吳嬤嬤帶著兩個丫頭,匆匆而來。其中一個是她屋子裡的錦葵。

  「甚麼事?」她問。

  「老太太不行了!」錦葵答說:「老爺交代,請四姨娘陪著姑太太去看看。」

  聽得這一聲,四姨娘轉身就走;門簾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麼?」她問:「是不是該送終了?」

  「是的。」四姨娘說:「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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