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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不過新豔秋卻交了一步好運。「中原大戰」結束;張學良駐節北平順承王府私邸,東北文武,複又相率進關,北平又熱鬧了好一陣;捧新豔秋的一班人,打鐵趁熱,促成楊、新在開明戲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雙收。

  九一八事變,政府又有了變動,寧粵由分裂而合作,汪精衛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行政院長。曾仲鳴奉派為副秘書長,實權在秘書長褚民誼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豔秋;而他只要開一句口,自然有人樂於將新豔秋接到上海來,演出于更新舞臺。那時雖說國難當頭,但曾仲鳴卻是每星期五夜車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車回南京。曾仲鳴的妻子方君璧,一方面秉承了舊時代賢慧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國的浪漫氣氛,覺得丈夫有個情婦是無足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忍曾仲鳴與新豔秋雙宿雙飛,而且有時候還會伴著丈夫到更新舞臺去捧新豔秋的場。

  他的包廂中,還常出現潘有聲,蝴蝶夫婦,所以「看戲兼看看戲人」,評價再貴,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豔秋的舞臺生涯,又起了一個高潮。當時是程硯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鳴為了自己方便,慫恿新豔秋移幟秦淮河畔去跟程硯秋打對台。那時她已有一個「坤伶主席」的「尊號」;及至「坤伶主席」新豔秋將在南京大戲院登臺消息一見報,程硯秋的聲光頓時滅了一大截。及至一登了台,有曾仲鳴撐腰,「經勵科」肆無忌憚,程硯秋貼「文姬歸漢」,她也是「文姬歸漢」;程硯秋貼「紅拂」,她也是「紅拂」,總而言之,如影隨形,冤魂不散;程硯秋恨不得三天工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豔秋所沒有的程派「私房戲」,無奈辦不到,只好忍氣吞聲,鎩羽而去。

  【第三部 第六章 燕京鋤奸】

  繼曾仲鳴而得新豔秋薌澤的就是「小道士」繆斌,他是受曾仲鳴所托,照料新豔秋。結果照料得「無微不至」。及至汪精衛河內被刺,曾仲鳴死於非命;關於新豔秋是「白虎星君」的說法,就漸漸流傳開來了。

  於是有人對繆斌提出警告。「曾仲鳴前車可鑒!早在南京就有人說新豔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證實了!閣下避凶趨吉為宜。」

  繆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慮。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過,這一次是他命大,陰錯陽差地躲過了一場災難,原來繆斌捧新豔秋,除了自己經常定一個包廂以外,每次總買幾十張「池座」的票,邀人去為新豔秋喝采。這天正坐在包廂中看新豔秋的 《三堂會審》,偶而回頭,發現他太太的影子;心中一驚,奪路而走。繆太太是深度近視,竟容丈夫交臂而過;及至發覺追了下去,已經無影無蹤了。

  這時候來了個「替死鬼」。此人姓關,廣東人,在上海行醫;新近納了一名舞女為妄,特地北上來度「蜜月」。他有個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過硝磺局長的「秦局長」;這天應秦局長之邀,來聽新豔秋。上樓一看,秦局長在第二包;第三包卻是空的,老實不客氣,先坐了下來,隔著半道木牆,與秦處長打了招呼,剛把視線移向舞臺,第三包後面轉出來一個黑衣漢子,對準關醫生一連數槍。當時正是滿場采聲之際,槍聲不顯;所以黑衣漢子得以在目的達成後,從容遁去。

  當然,這個黑衣人是有任務的、有目標的。任務是鋤奸,目標是繆斌,只以關醫生長得跟繆斌極像,而又陰錯陽差,偏在此時此地坐上繆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於作了不知因何送命的替死鬼。

  但關醫生到死糊塗,在第二包的秦局長,卻是心中雪亮,知道繆斌幸逃一命。剛想拔腳避開,突然醒悟,走不得!一走嫌疑重大,說他佈置了陷阱,要害關醫生,那就跳到黃河都洗不清,說不定會做了兇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喊一聲:「打死人了!」

  此時秩序已亂,臺上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看到戴副墨晶眼鏡的秦局長的手勢,才知事態嚴重;打鼓佬當機立斷,拿鼓簡子向司鎖吶的下手指一下,隨即雙簡齊下,領起「尾聲」;鎖吶咪哩嗎啦地吹了起來。

  「會審」的王金龍與藍袍、紅袍,一聽「尾聲」如逢大赦,撩袍端帶,往後台直奔。崇公道趕緊扶著蘇三,就近由上場門下場。

  「出了甚麼事?」新豔秋一面讓「崇公道」「開鎖卸枷」,一面大聲問說。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說,「第三包。」

  一聽「第三包」三字,新豔秋頓時雙眼發黑,站都站不穩;這時後臺管事與新豔秋的跟包二禿子,匆匆趕了過來,「新老闆,繆委員被刺。」繆斌一直以候補中委的身分在華北活動,所以後臺管事這樣稱呼,他說:「日本憲兵已經在抓人了。趕緊去吧!」

  「我還沒有卸妝吶。」

  「來不及了!」二禿子不由分說,將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罪衣罪裙」上,與後臺的管事擁著她就走。

  穿過一條尿臭熏天的夾弄,出後臺便門,上了汽車;後臺管事的說:「還不能回家。得找個地方躲一躲。」

  「躲到那裡?」

  「最妥當不過,躲到『提督』那裡去。」在前座的二禿子接口。

  所謂「提督」是指「北平市長」江朝宗。他在前清當過漢中鎮總兵;入民國後,從袁世凱時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個垮臺,斷斷續續地總在當步軍統領。這個職位,在前清俗稱「九門提督」。江朝宗喜歡這個俗稱;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提督」。

  「怎麼啦?」江朝宗笑著說:「我這兒可不是『都察院』;別是走錯了門兒了吧?」

  新豔秋白了他一眼,只發怨聲:「提督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不想想我心裡的急?」

  「你急甚麼?你讓我香香你的臉,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看樣子不像騙人,新豔秋便將臉偏著,湊了過去,江朝宗親了一下才說:「我告訴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海來的大醫師。」

  新豔秋自是一喜,但還有些將信將疑,而就在這當兒,繆斌已經有電話追到江宅;新豔秋親耳聽了聲音,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於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妝。這時她的一兄一姐也都趕到了;帶來許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在江宅多住幾天。

  這就使得新豔秋心頭疑雲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繆斌被刺身死,日本憲兵一定會疑心她跟兇手是否有何勾結?調查盤問,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條生命;既然繆斌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負責,人家為甚麼要行刺;是不是他跟甚麼人結了不解之怨;何以陰錯陽差會有關醫生做了替死鬼?繆斌一定「啞巴吃餛飩」,肚中有數;會跟日本憲兵合作偵凶,與她毫不相干。

  然則,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幾天呢?這話當時因為人多不便問;隨後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膽小的意思;你儘管安心在這裡多住幾天。」

  「怎麼安得下心來。我想請四姨太太替我問一問提督,到底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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