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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於是,周佛海的興奮,迅即化為憤怒,「你們都希望我來幹、勸我、逼我;自己又置身事外!」他幾乎是在喊叫:「莫非就是我一個人,註定了要跳火坑的!」

  由於聲音太大,像在吵架;以致驚動了楊淑慧,奔上樓來,問明經過,便勸她丈夫說:「金先生不是不肯幫你忙的人;他總有他的道理,大家慢慢談。」

  「正是這話。」金雄白說:「我不能擔任這個職務,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沒有做官的經驗,公事不熟,做幕僚長已很不相宜。何況,你想要把上海好好整頓一下,而我在上海,遍地親故,凡有請託,答應了對不起你;不答應傷了親戚朋友的感情,公私兩難;其次,日本人蠻不講理,眼睛長在額角上。以我的性情,要不了三天就會發生衝突,那不是替你惹麻煩?你想,在東北那件事,你傷了多少腦筋?」

  最後這一點,打動了周佛海;正在沉吟時,「十兄弟」之一的「南京市長」周學昌來看周佛海。得知其事,居然自告奮勇。

  「我辭掉『南京市長』,去當你的『秘書長』,你看如何?」

  「南京的地位很重要,放棄可惜。」

  「我們想到一個人。」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說:「找君強來最合適。」

  羅君強已經外調「安徽省長」;如果來當上海市的「秘書長」,自是屈就。但以他與周佛海的關係,以及他自己本有在上海大幹一番的念頭,卻是樂於屈就的。

  果然,電報一到蚌埠;羅君強辭「安徽省長」的呈文,在第二天就專差送到南京了。

  到得走馬上任的那天,周佛海在舊法租界的邁爾西愛路,有名的所謂「十三層樓」,舉行茶會,招待各界,宣佈親自兼任「警察局長」,暗示將對貪污不法的「警察」,展開雷厲風行的整頓。

  接下來是介紹他的僚屬,「秘書長」羅君強站起來講話:「我辭掉『安徽省長』來當『上海市政府秘書長』,目的是來做一條惡狗!」他一開口就這樣說。

  這真是語驚四座,客人相顧錯愕,也有些皺起眉頭的,但羅君強絲毫不以為意,仍舊大放厥辭。

  「以後,只要奉到周市長的命令,我要同惡狗一樣,專咬惡人。」接下來便大罵「警察」貪污擾民。

  果然,沒有幾天,羅君強便抓了兩名「警察」,槍斃示眾。這兩名「警察」其實並非特別可惡;那時的升斗小民,有一樣很風行的職業,名為「跑單幫」,說穿了無非販賣為業;「吃飯傢伙」是幾隻用粗線編成的「綱線袋」,看那裏日用品便宜,便用「綱線代」去購運到缺貨之處脫手。大致由上海將「五洋」——洋火、洋肥皂之類運到內地;由內地將土產運到上海擠火車、過關卡,常受日偽憲警的欺凌,可說是一項需要「忍辱負重」的職業。

  各地「警察」便專以剝削勒索「單幫」客為生財之道,而以上海為尤甚。自從羅君強用殺雞駭猴的手法,殺了兩個「警察」後;此風居然大斂,因而羅君強博得了一個「羅青天」的外號。

  ***

  由於周佛海的作風,確實強硬,連日本人亦不賣賬;日人犯法,一樣「公事公辦」,因而無形中又多了許多敵人。不過,暗地裏遇事化解,幫他忙的人也不少;金雄白自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有個名叫彭兆章的人,到「南京興業銀行」上海分行去看金雄白。此人與金雄白是應酬場中的朋友,並無深交;突然見訪,不免先要猜測他的來意。金雄白知道此人在霞飛路開了一家服裝公司,雖非小商人,亦絕非巨商;上門求教,可能是為了「別頭寸」,便派一名副理代見。

  「請問彭先生,要見本行金總經理,有何見教?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對不起!」彭兆章說:「如果是普通銀行的業務,譬如抵押貸款之類,我自然可以跟你說。有件事,我必須跟金總經理面談。」

  聽得如此說法,金雄白當然要親自延見;進了「總經理室」,握手道好,等女秘書來招待了茶煙,彭兆章取出一張支票,卻先有話說。

  「雄白兄,」他問:「有甚麼話,讓那位秘書小姐聽到,沒有關係吧?」

  「沒有關係,請儘管說好了。」

  「你看,這張支票!」

  金雄白接過來一看,是邵式軍所設的大華銀行支票;私人戶頭,而數目卻不算小。

  「金先生,」彭兆章指點著支票說:「這個戶頭是化名,表面是中國人,實際是日本人;蘇浙皖三省『統稅局』的顧問川端。支票也是川端親筆所開的。」

  金雄白仔細看了一下筆跡,果然;不說破則已,一說破很容易分辨,日本人寫漢字,別具一格,尤其是任何句子寫完以後,往往順手加上一點,是個下意識的動作;這張支票在銀數下的一個「整」字旁邊,就也有這麼一點。

  「喔,」金雄白開始感興趣了,「彭兄,這張支票是怎麼個來歷?」

  「昨天晚上,我在『會樂里』有個應酬——」

  「會樂里」是「長三堂子」集中之地;從清末到抗戰以前,一直是上海灘上最大的一個銷金窟。抗戰爆發,上海畸形繁榮;聲色場中的風氣習慣,漸漸改變。風塵女子第一等的是以交際花的姿態出現,談塵嫻雅,多才多藝,香閨佈置得富麗而脫俗;招待周到而親切,在這裏請桌客、打場牌、享受第一流的供應,博得眾口交贊,被認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不過,所費當以「條子」計;而且,一兩次的豪華,並不能成為女主人的入幕之賓。

  其次是捧紅舞女。舞女之紅與非紅,只看她是不是有外號,以及外號流傳之廣與不廣?有的叫「至尊寶」,有的叫「洋囡囡」,有的叫「長毛駱駝絨」;得名由來,都只可意會。

  至於會樂里的格調,已大為貶低,巨賈闊少,幾乎絕跡;成了「洋行小鬼」,「白相人」的天下。尤其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通貨膨脹,日長夜大;投機之風,不可向邇,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股票市場如果風浪大作,入夜的會樂里就會出現三山五嶽的各路人馬,諠譁叫囂,一片烏煙瘴氣。

  這天彭兆章應邀在會樂里春紅老四家應酬;主人是個所謂「生意白相人」,交遊雖廣而雜,黃昏時分來了一幫客人,主人替他們湊牌局,有的不願上桌;有的不喜麻將,要賭牌九。湊來湊去還是三缺一。

  眼看不能成局了,卻有個人瞿然而起,大聲說道:「我來!」

  照理說,像這樣的情形,此人便是「見義勇為」;應當大受歡迎。那知誰也沒有搭腔;不願與此人同局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

  「坐下來,扳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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