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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是啊!我也在奇怪。」張有全答說:「以前你們沒有一天不在一淘的日子;忽然之間,不大往來了。我也問過小黃,他不肯說,到底為了甚麼?」

  從語其中看來,似乎沒有全對,他與小黃疏遠的原因並不知道;倒不妨說破了,看他是何表情?「為了陳龍。」

  「啊,為他!」

  張有全是吃一驚的表情,「為甚麼呢?」

  「陳龍這個人,你看怎麼樣?」

  「我,我不大清楚。」

  「這個人是半吊子,那個跟他攪上了手,一定要倒楣。小黃跟他攪七撚三;我勸了幾次,小黃不聽,那就只好,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了。」

  張有全很注意地聽完,卻不作聲;微顰著臉,忽然若有所思。顯然地,虞亞德的話,在他是堪供琢磨的。

  「聽說陳龍跟小黃,有樁生意在談。你知道不知道,是甚麼生意。」

  「我不知道。」張有全慌慌張張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

  在虞亞德看,神態、言語,都是馬腳畢露,可以確定他對他們的那樁「生意」,縱非首尾皆悉,至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老張,」虞亞德突然問道:「小黃交給你的那張支票呢?」

  「這,這當然去交換了。」

  又露了一次馬腳;虞亞德本想再問:甚麼時候?轉念一想,這樣發問,等於告訴他,已知道他並未將支票提出交換,頗為不安。便改口問道:「錢,交給小黃了。是不是?」

  「還沒有。正要交給他;他出事了。」張有全問:「老虞,你問起這件事,總有個緣故吧?」

  「小黃扯了我一筆錢,所以我問問。」

  「他扯了你多少?」張有全問:「數目不大,我就替他還了:將來好扣的。」

  「不必!等他出來再算好了。」

  「他的錢存在我這裡;我替他買了四兩金子,十五個大頭。算起來已經賺了。」

  虞亞德點點頭不作聲,將話題扯了開去,隨意閒談,但心裡卻在盤算,覺得張有全的態度很奇怪。前面談到小黃與陳龍的交請,閃爍其詞,不盡不實;但對小黃委託他處理的支票,話顯得很誠懇,不似黑吃黑的模樣。不過支票未提出交換,始終是一大疑竇。

  九九歸原,關鍵仍在支票;虞亞德考慮下來,決定在這上頭尋根究底。不過他也想到,在這人來人往的弄堂飯店中,不便出以強硬的態度,因而提議:「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談談;最好清靜一點的。我想到一條救小黃的路子,要跟你好好商量一下。」

  「到公園去。」張有全問:「你看,是兆豐公園,還是法國公園。」

  兆豐公園遠在滬西,虞亞德贊成到法國公園;兩人在大片草坪中,席地而坐,接膝相對,聲音大點也不要緊。

  「小黃的那張支票,你兌現了?」

  「是啊!當然兌現了,不然我怎麼會替他買金子跟大頭。」

  「你是怎麼兌現的?」虞亞德怕他再說假話,會搞成僵局,特為點破,「據我知道,這張支票到昨天為止,還沒有在銀行裡出現。」

  張有全一聽這話,目瞪口呆;但態度旋即一變,笑笑說道:「老虞,我不懂你在說甚麼話?你又不開銀行,怎麼知道支票沒有露面。」

  「我雖不開銀行,自有開銀行的人告訴我。」虞亞德接著又說:「你如果不相信,我還你一個『報門』,是南京興業銀行上海分行的支票是不是?」

  聽這一說,張有全又愕然相向了;但仍固執地說:「不會!人家為甚麼不去交換。」

  無意中所露的馬腳,以這一次最清晰,虞亞德抓住「人家」二字釘緊了問:「你說『人家』是誰?你是托人家去代收的?既然沒有交換,怎麼會有錢給你?」

  這一連串的疑問,逼得張有全透不過氣來,只好說了實話:「有人把我的支票調去了。」

  這倒也巧!又是現鈔調支票。將小黃在會樂裡的遭遇,跟張有全的情形一對照;很自然會產生這樣一個想法,兩者之間,必有密切的關連。

  於是又問:「這個人是誰?」

  「我的朋友,你不認識的。」

  「說給我聽聽也不要緊。」

  「姓劉。」張有全說:「做米生意的。」

  虞亞德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隨口捏造的,以為敷衍之計;當即又問:「他為甚麼拿現鈔跟你換支票?」

  「因為,進出有根據。」

  「這話怎麼講?」

  「譬如,」張有全慢吞吞地說:「你還我一筆錢,如果付的是現鈔,我可以不承認;如果你付我支票,我就賴不掉了。」他緊接著又說:「我那個朋友,把票子付了人家;一手轉一手,不知飛到那裡去了。也許在南京,也許在蘇州,所以好幾天都不見來交換。」

  他越是此刻說得振振有詞;越顯得前面是在說假話。虞亞德心中一動;決定結束眼前的場面,另在暗中「釘梢」。

  「小黃的出事,恐怕出在這張支票上面。既然支票沒有下落,我也沒有法子好想。看看再說吧!」

  說著,便站了起來;可是張有全卻拉住他問:「老虞,請你說明白一點;為甚麼這張支票上頭會出毛病?」

  虞亞德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懂?因而含含混混地敷衍過去,作為一場無結果而散,約期明天上午在「號子」裡見面再談。

  出了兆豐公園,兩人分手,背道而行;虞亞德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張有全正坐在一輛三輪車上;於是先買了一份報,再叫一輛三輪車,關照車夫,釘住前面張有全的那輛車,不要快,也不要慢,車錢多給,只要跟緊了就是。

  到坐上車子,拿起報紙,挖了兩個小孔;名為看報,其實是暗中監視。這樣亦步亦趨,一直跟到滬西小晚沙渡路;看張有全進了弄堂,他的車子也跟了進去。等張有全停車,他的車夫也停了下來;虞亞德卻不下車,看清了地方,然後下車付了車資,慢慢踱上前去,記住門牌,找一家點心店,坐下來守伺。

  約莫半小時以後,看到張有全又出現了;還有一個並肩同行,邊走邊談的同伴;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為怕張有全萬一發現,趕緊拿起報紙遮住了臉。

  這時有一個問題需要虞亞德即時解決,是否繼續跟蹤?他在想,如果他是金雄白,聽他談到這裡,一定頗為興奮;但也一定會追問:以後呢?這樣一想,毫不遲疑地,丟了些零錢在桌上,起身就走。

  一出門口,卻又想起一句俗語:「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凡事不可過分;從法國公園跟蹤到此,收穫已多,應該知足,否則便成了「加一」,倘或為張有全、陳龍發覺,變成打草驚蛇,豈非弄巧成拙。

  反正明天在證券號還會見面,此刻不必多事。虞亞德解決了這個問題;旋即有第二個問題需要他解決,應不應該告訴金雄白?

  這個決定很容易,多保持聯絡,總不是件壞事;於是取出金雄白給他的名片,上載電話號碼及時間,算起來應該此刻是在平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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