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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其次是捧紅舞女。舞女之紅與非紅,只看她是不是有外號,以及外號流傳之廣與不廣?有的叫「至尊寶」,有的叫「洋囡囡」,有的叫「長毛駱駝絨」;得名由來,都只可意會。

  至於會樂裡的格調,已大為貶低,巨賈闊少,幾乎絕跡;成了「洋行小鬼」,「白相人」的天下。尤其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通貨膨脹,日長夜大;投機之風,不可向邇,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股票市場如果風浪大作,入夜的會樂裡就會出現三山五嶽的各路人馬,諠嘩叫囂,一片烏煙瘴氣。

  這天彭兆章應邀在會樂裡春紅老四家應酬;主人是個所謂「生意白相人」,交遊雖廣而雜,黃昏時分來了一幫客人,主人替他們湊牌局,有的不願上桌;有的不喜麻將,要賭牌九。湊來湊去還是三缺一。

  眼看不能成局了,卻有個人瞿然而起,大聲說道:「我來!」

  照理說,像這樣的情形,此人便是「見義勇為」;應當大受歡迎。哪知誰也沒有搭腔;不願與此人同局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

  「坐下來,扳位了!」

  「算了,算了!」有人接口:「快開飯了,打也打不到幾副,吃了飯再說吧。」

  此人討了個老大的沒趣;不過肚子裡雪亮,大家不願跟他打牌的唯一原因是,所謂「贏得進輸不起」。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只是身無現款,只好暫且容忍。

  到得入席,三杯酒下肚,這口氣就不容易忍了,借酒蓋臉,大咒不願與他同局的朋友,「狗眼看人低」,莫非就料定他不會「升梢」發財?

  「你發財;發甚麼財?發棺材?」

  這句話太刻薄,此人忍無可忍;身上掏出一張支票,狠狠地摔在桌上,大聲吼道:「你看看,甚麼東西?」

  「甚麼東西,空頭支票!」

  此人為之氣絕,欲辯無由;看著一桌懷疑、輕蔑的眼光,為了爭回這面子,非「還寶門」不可了?

  「你們知道這是誰開的支票?統稅局的日本顧問,要我『做掉』周市長;先付的『定洋』。」

  此言一出,有的人冷笑;有的人詫異;主人怕出事,急忙亂以他語:「喝醉了,喝醉了!不要亂說酒話。」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此人品急敗壞地說:「我這樣說了,你們都不相信我!」

  冷眼旁觀的彭兆章,卻認為他的話不假;靈機一動,便以和事佬的姿態勸道:「好了,好了,你把支票調給我;況你老兄,也不像用空頭支票的人。」

  彭兆章隨身帶著錢莊的本票,湊齊數目,將那張支票調了過來;平息了一場紛爭。

  「我當時心裡想,像這樣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金先生,我知道你跟周市長很熟,特為將這張支票帶了來;好作一個線索,預先防備。」

  這段經過太離奇了,金雄白懷疑這彭兆章倒可能是用空頭支票來調現款。不過,他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所以一面道謝,一面派行員用現款調他的支票。

  送走彭兆章;金雄白隨即持著支票去看周佛海。道明瞭來龍去脈;周佛海不信其事。

  「我不知道,這個人怎麼下手?」這個懷疑,是周佛海不能置信的主要原因,因為他無論在家或在任何場合,都是警衛森嚴;貼身的一名衛士,十分可靠,平時足不出戶,也不可能為人收買將不利於主人。

  但不論如何,沒有置而勿問之理。銀行存戶的資料,本是業務上最大的秘密;但對周佛海來說,這種秘密是不存在的;因為「財政部」具有金融檢查權,只要派人到大華銀行作例行檢查為名,調出存戶卡片來一看,就完全明瞭過了一天,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電話,約他見面;金雄白到了「中央儲備銀行總裁」辦公室,周佛海點點頭說:「這張支票的來路有問題。這個戶頭確是川端的。」

  「想來是查過了。」金雄白問:「你有甚麼進一步的行動?」

  「我就是為此要跟你商量。」周佛海反問一句:「你有甚麼意見。」

  「此刻我只想到一點,不論採取甚麼行動,要快;否則,對方會採取防禦措施,甚至另起爐灶。」金雄白又說:「對方可能已經發覺,這件事出問題了。」

  「何以見得?」

  「很容易明白的。這張支票並未劃線,但到現在並未向大華兌現。白相人遇到錢財上的事,手腳最快;遲遲不去兌現,豈非出乎情理。」金雄白又說:「現在還有一個辦法,把支票照相留副本,原件提出交換;這樣可以先把對方穩住。」

  「對!」周佛海同意了,隨即又說:「我想,有兩個做法,一個是請你的那個朋友,把持僕人的名字說出來;另一個是直接找邵式軍。」

  金雄白考慮一會說:「兩個做法不妨並成一個,先把持票人的姓名身分弄清楚;然後找了邵式軍來問,加上支票的副本,有憑有據,就不怕他抵賴了。」

  「好,好!那就拜託了。」周佛海拱拱手說。

  於是金雄白派人去約彭兆章,在他的位於亞爾培路二號的私人俱樂部晚餐。這個俱樂部庭園極大,內部佈置,應有應有;光是廚子,便分三組,西餐、川菜、福建菜。但接受招待的人雖多,彭兆章卻還不夠資格;因此那天接到邀請,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準時前來赴約。延入金雄白私人專用的小餐廳,先在吧上喝酒;話題轉入那張支票,彭兆章問說:「不知道查過沒有?」

  「查過了。確有僕人。」金雄白單刀直入地說:「跟你調片子的人,能不能請你見告?」

  彭兆章面有難色,「金先生,」他問:「是不是要抓這個人?」

  「不是,不是!」金雄白是想得很周到的,料知他必有此問,從容地說:「我是一番好意。此人得人錢財,不能與人消災;你想人家會放過他嗎?至於他的『目標』,且不說現在已有防備,就是沒有防備;照片日的情形,他亦近不得人家的身,不要癡心妄想,以為可以僥倖成功。我想請你勸他,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趕快開碼頭,省得川端去找他。」

  「啊,啊!金先生說得一點不錯。而且開碼頭還要快。」

  「愈快愈好。」金雄白又說:「白相人的錢,湯裡來,水裡去;恐怕盤纏都有問題了。我想送他一筆,大家結個緣;兆章兄,你看不會嫌冒昧吧?」

  「這是金先生幫他的忙,他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怪金先生冒昧。絕沒有的事!」

  「既然如此,再好不過。」金雄白道聲:「失陪片刻。」進他的私人辦公室,開好一張銀數相當於五兩金子的支票,裝入信封,回到餐廳,交給了彭兆章。

  「我代表他謝謝。喔,」彭兆章說:「這個人不知道金先生聽說過沒有,叫做『梅花癩痢小黃』,他跟『宣統皇帝』是從小在一起;杜先生在上海的時候,他照『宣統皇帝』的牌頭,在南市狠過一陣子。」

  「宣統皇帝」是杜月笙一個「開山門」徒弟的綽號。

  「這『梅花癩痢小黃』既跟『宣統皇帝』有淵源,或許唐世昌知道這個人。」金雄白答說:「唐世昌路子很寬;他倒不妨去請教請教,能夠開碼頭到內地最好。」

  「是的,我來告訴他。」

  「兆章兄!」金雄白指著信封說:「請你看一看,數目是不是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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