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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這也好。請他另外換一個來。」

  「不!」岡田答說:「山下的意思,請你另外雇中國護士。」

  「怎麼?」周佛海急急問說:「是不是他起了誤會,心裡存著甚麼芥蒂?」

  「不是!他倒是好意。他將秋子調回去的藉口是,醫院裡業務太忙,人手不夠;而你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不用特別護士也不要緊。如果去了一個,又來一個,豈非矛盾?倘或秋子真是負有任務的,自然會明白,事機敗露了。」

  「不錯,不錯!」周佛海很感動,「到底是老朋友,替我設想倒真周到。」

  「山下還有周到的地方,他說,既然知道有這種可能發生的陰謀,那就應該從此刻起,就採取防範措施,讓周太太最好一直跟秋子在一起;他晚上來複診,順便將秋子帶了回去。同時,在服藥時,請你格外留心,如果有可疑的跡象,藥寧可不服。」

  周佛海連連點頭,「看起來,我錯了。」他說:「我說山下不知人間有機心,其實他是大智若愚,城府很深。」

  【第二部 第十三章 危機暗伏】

  山下在晚飯之前打電話到周家,找秋子講話;先問了周佛海的病情,然後表示,他可能已無須額外的護理,醫院則亟須秋子回來照料。他晚飯後會來複診,看情形再作決定,請秋子預先準備。

  這是個伏筆。所謂預先準備,就是讓她作歸計。秋子便將一些簡單的化妝品、衣物,打成一個小包,置在一邊。楊淑慧心知其意,裝作不見。

  約莫八點鐘,留著一撮仁丹鬍子的山下來了,跟周佛海夫婦略作寒暄,隨即取病歷來看;然後一面診視,一面發問,「睡得如何?」「何處不適?」周佛海已有默契,只揀好的說。

  「睡得很好最好,清晨四點鐘那一次服藥時間,可以取消。十二點那一次,請楊太太照料。」

  「好!」楊淑慧答說:「我本來就睡得晚。」

  「有件非常失禮的事,要請楊太太原諒。醫院裡實在很忙;周部長不用特別看護也不要緊。我想,今天就把秋子帶回去。」

  「怎麼?」楊淑慧裝得愕然地,「秋子小姐要回去了。」

  「是的。沒法子。」

  「啊!先生,」楊淑慧照日本通常將教師、醫生、作家叫作「先生」的稱呼,很恭敬地說:「能不能讓秋子小姐再照料幾天?」

  「實在沒法子;也實在沒有這個需要。」山下又說:「好在很近,如果有甚麼緊急情況,隨時打電話來。我想,不會有緊急情況。」

  「這可真是沒法子了。」

  楊淑慧道聲「失陪」,隨即退了出來,取來一個信封,裡面裝的是酬金;另外有個很精緻的小首飾盒,一起遞了給秋子。

  「真謝謝你!一點小小的禮物,略表心意。請你不要推辭。」

  秋子打開來一看,雙眼立刻發亮;盒子裡是一枚銅圓大的胸飾;用紅綠寶石,圍著一枚三克拉大的鑽石,鑲嵌成一朵菊花。她從未擁有過如此貴重的首飾。

  「不敢;實在不敢領。太貴重了。」說著,秋子彎腰,雙手捧還首飾盒。

  「不!不!秋子小姐,你不要客氣。」

  「周太太,」山下從秋子手裡接過首飾盒,插嘴說道:「她確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除了太貴重以外,另外還有幾個原因,其中之一是:菊花是皇室徽。」

  「啊!啊!這是我疏忽了。」楊淑慧接著又說:「不過秋子小姐,必須接受我一樣禮物。」

  秋子不答,只看著山下,等候他的決定;等山下點頭示可,她才說一聲:「謝謝!」

  楊淑慧將她帶入臥室,拉開梳妝抽斗;裡面是各式各樣的飾物,「秋子小姐,」她說:「請你自己挑。」

  秋子挑了一個白金的項鍊;煉上系著一枚十字架。楊淑慧記不起怎會有這麼一樣飾物;只以自己並非基督教徒,所以從來不用。不道秋子會挑中它!

  等秋子跟著山下離去;岡田接踵而至。這裡夜已深了,猶來見訪,當然是有了辻大佐那方面的消息。

  據說,對周佛海下殺手,確有其事;下手的方式也決定了,希望造成一次飛機失事;或是撞車之類的「意外事件」。倘或這方面的機會不易找,仍舊是用暗算的手段;在藥物方面動手腳,不過不會像對付吳四寶、李士群那樣彰明較著地下毒。

  聽得這一說,周佛海連對山下都懷疑了;岡田也勸他說道:「你不妨找個可靠的中國大夫看看,不必一定請教山下。」

  周佛海點點頭,不願多談這一點,只問:「至今未曾動手,是不是因為最近生病,不大出門;所以無法產生『意外事件』?」

  「那倒不儘然。他是還在做向東京交代的工作。」

  「向東京交代甚麼?」

  「要把你種種必須作斷然處置的證據收集起來,應付軍部、政府、重臣、元老;證明你確有取死之道。」岡田又說:

  「這部份的工作,據說已接近完成階段了。」

  然則周佛海的一條生命,已有朝不保夕之勢;他一下子又激動了,「我倒不一定怕死,不過這樣死法,我是不瞑目的。」他說:「至少也要同歸於盡。」

  「你不必這麼想。事情並不到那種無可挽回的地步。我正在替你籌畫一條釜底抽薪的路子。」岡田又說:「我正在摸他的底細。」

  「聽說他跟『櫻社』有關係。」

  日本少壯軍人,凡有野心的都喜歡秘密結社;櫻社是其中最有力的一個,成立於九一八事變那年,核心分子是橋本欣五郎、根本博阪田義郎,田中清等人,當時準備發動政變,出動第一師團,包圍國會;推舉小磯國昭、建川美次兩少將,脅起議員提出對現內閣不信任案。同時推出代表,分謁閑院宮親王,西園寺公爵,奏請皇命,由現任陸相宇垣一成組閣。

  此一預定于當年三月二十發動的政變,由於宇垣一成考慮到後果嚴重,勒令小磯少將停止進行而「胎死腹中」。少壯軍人異常憤慨,因而導致了解決滿蒙問題「國外先行論」的抬頭;他們的說法是,希望在國內出現有力的內閣,制訂強硬的對華政策,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有在當地藉端挑釁,造成出兵的既成事實,迫使軍部支持、內閣承認。九一八事變,就是在那種論調下醞釀而成的。

  「不一定是櫻社。」岡田答說:「如果是櫻社出身,問題則容易解決,小磯國昭大將,現任朝鮮總督,我可以跟他說得上話。」

  悄然低語之時,岡田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小錦盒,不經意地掀開一看,視線立即被吸住了。

  「好華麗的珍飾!」

  「原是內人要送給秋子的。」周佛海看著山下交來,楊淑慧還未及收藏的那枚鑽石胸飾說道:「秋子不肯收;山下也不許他權。」

  「為甚麼?」岡田很注意地問:「是因為太貴重了?」

  「還有一個原因;山下說這玩意的形狀,像日本皇室的徽章,非平民所宜用。」

  聽得這話,岡田忽然雙眼亂眨,是心裡有個突發的念頭,必須趕緊捕捉的神情。

  周佛海覺得奇怪,不由得問說:「你想到了甚麼?」

  「這東西或許有點用處。」

  「那你就拿走好了。」周佛海毫不遲疑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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