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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但臼井卻不同,興匆匆地,緊接在周佛海之後,到了上海,與今井會齊,由鈴木陪著,秘密到達香港,今井要求日本駐香港的總領事,提供一項協助,在不使對方知道的情況下,攝得舒先生的照片。他們的總領事一口答應,決無問題。

  到得見面時,雙方都是三個人;中國方面除了「舒先生」,還有兩個人,一個姓張,是外交官;一個姓程,是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的副官,張、程二人都精日語,就不必另帶翻譯了。

  「我們帶來了條件。」今井說道:「由這三個條件中,充分表現了日本希望與中國平等提攜的誠意,第一個是關於撤兵問題。揚子江以南,立刻可以撤兵;稍後是華北。」

  「你看怎樣?」「舒先生」問姓張的外交官——外交部專員。

  「滿洲怎麼樣?」張專員逕自用日語發問。

  「滿洲國是另外的一個問題。」今井答說:「第二個條件是,國民政府必須正式承認『滿洲國』。」

  「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事!」「舒先生」經由張專員的翻譯以後,斷然決然地答說。

  「關於國民政府承認『滿洲國』的問題,不過舊事重提而已。當貴方蔣作賓先生擔任駐日公使時,與近衛公爵商談調整中日邦交時,貴方對『滿洲國』問題,曾有過口頭的承諾。經過的情形,我還記得——」

  據今井說,一九三三年暮春,近衛公爵住在鐮倉新建的別墅中時,正好中國駐日公使蔣作賓,亦因高血壓在那裏靜養;有一天蔣作賓帶著他的秘書丁紹仞去拜訪近衛——丁紹仞是近衛在第一高等學校的同學。

  從這次友誼性的拜訪以後,蔣作賓與近衛大約每個月會晤一次;談到中日邦交問題,兩人的意見漸漸接近,認為日本軍部想以武力征服中國,是對中國毫無認識的夢想。

  一九三五年夏天,中日兩國決定將公使升格為大使;蔣作賓即於此時回國,專程晉謁駐節成都、親自指揮剿共軍事的蔣委員長,將在日本與近衛及其他在野各派如頭山滿、秋山定輔等人懇談所獲得的結論,細細陳述。同時提出他所擬促進中日和平的具體方案。

  蔣委員長聽取了外交部門的意見,經過慎重的考慮,批准了蔣作賓的方案,於是仍派丁紹仞攜回日本,轉交已移居輕井澤的近衛。

  這方案的主要內容,共為四點:第一、東北問題,中國暫置不問。第二、中日關係於平等基礎上,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但與東三省有關者暫時除外。同時停止自以為優越的宣傳;中國停止排日教育。第三、以平等互惠原則,展開經濟提攜。第四、在經濟提攜的基礎上,締結軍事協定。

  今井追述到此,作了補充說明:「當時締結軍事協定,即是為了共同防共;如果能到達這個階段的合作,蔣委員長曾表示準備親自訪日,與我們的軍事當局商談。至於所謂『東北問題,中國暫置不問。』即是事實上的承認。」

  「不然,這是作為一個懸案」,張專員又說:「而且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形勢根本不同。」

  「舒先生」彷彿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便故意問道:「我想請今井大佐告訴我,近衛公爵接到這個方案以後,如何處置?」

  這一問,擊中了今井,也是日本陸軍的要害。原來當時談判之無結果,責任全在軍部,近衛與廣田外相都願本此條件,努力進行,但軍部堅持,必須中國承認「滿洲國」的存在,因而使得丁紹仞黯然而歸。但臨行時與近衛約定,如果日本方面有意重新進行和平談判,請近衛派密使聯絡,而且決定了密使的人選,年輕的是宮崎龍之介,年長一輩的是秋山定輔,都是與中國革命有深厚淵源的朋友。

  這些情形,今井當然明了;他不便認錯,但更無法強辯不錯,只說:「當初是失去了中日和平的機會;希望這種珍貴的機會,不要再從我們手中失去。」

  「我們要檢討這種機會失去的原因,以及責任問題。」張專員追詢丁紹仞與近衛的約定,復又提出質問:「七七事變發生後,近衛首相認為除了能與蔣委員長促膝深談以外,別無防止事件擴大的辦法。這時想起有兩個密使可派,於是徵得杉山陸相同意後,派宮崎龍之介到南京聯絡。結果如何?」

  結果是宮崎在神戶上船時,為憲兵所扣押;秋山亦在東京寓所被捕,兩人的罪名是「間諜嫌疑」。幾經交涉,只說同意釋放,卻不履行;根本上近衛與杉山商量,便是與虎謀皮,杉山元在「七七事變」是擴大派,表面尊重近衛首相的地位,暗中是絕不容宮崎去作他的密使的。

  今井對其中的曲折原委,完全明了,可是這時候,他除了抵賴,更無話可說;「我不知道這回事!」他說:「也許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只是傳聞而已。」

  「舒先生」正好抓住他這句話——原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但決裂必須有理由;而又要避免徹底決裂,以便利用對方來干擾汪政權的成立。現在是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了,「這樣鐵證如山,而且可以向近衛首相求證的事,你居然說只是傳聞!」他指著今井說:「你根本沒有誠意。」

  這一指責很厲害。談判決裂如果由於條件談不攏,今井無過失可言;倘因他的態度言詞不當而決裂,便須負談判失敗的責任。這一點對他個人的前途很有關係;同辦一事的臼井,亦受連累,所以他覺得有為今井解釋辯護的必要。

  「今井大佐的話,只是假設之詞;就情理的推斷,似乎杉山元大將不致對近衛公爵口是心非。」臼井緊接著說:「過去當然犯了錯誤,才有今天的局面;我們的基本態度,就是彌補過去的錯誤,尋求挽救和平的道路。這一點,衷誠希望貴方同意。」

  「是的。我們完全同意這個原則。但因過去貴方缺乏誠意,才會造成今天的結果;所以要談彌補錯誤,首先要顯示確實的誠意。現在,你們的軍部,一方面派影佐禎昭大佐扶植汪精衛;一方面請你們兩位來試探和平,自以為是左右逢源的手法,而適足以表現其為毫無誠意。」「舒先生」略停一下說:「我說得很率直,請原諒。」

  今井無辭以對,只表示將盡力阻撓汪政權的成立;不過他也很委婉地解說,汪精衛是響應近衛聲明,並且是日本軍部設法接他離開重慶的,如今在道義上不便公然阻止他的行動,只能側面掣肘,希望汪精衛能知難而退。

  「舒先生」與張專員所接到的命令,亦只是利用「雙井」對汪精衛發生牽制的作用。如今今井的態度,恰符目標;所以「舒先生」亦表現了很誠懇的反應,說他將要專程回重慶,轉達日本的條件;有了結果,會通知今井,約期再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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