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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也聽說,林庚白算命奇准。」李裁法忽然笑道:「現在倒有個機會,可以試試他,到底准不准?」

  「怎麼試法?」

  「讓他算算蘇姍的命。如果真是准的話,一定知道她剛成為寡婦。」

  「對!」劉德銘也好奇心起,「你打聽到了,就來告訴我。」

  到了下午,李裁法便有了確實答覆,林庚白住在九龍金巴厘道月仙樓一號;那裡本是李鴻章的孫女婿,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號稱「江東才子」的楊雲史的故居。

  「今天來不及了。」李裁法又說:「明天中午,我陪你們去看他。」

  哪知到了夜裡,情勢突然緊急,炮聲終夜不停;目標是香港及香港與九龍之間的渡輪。到了天亮,彌敦道上,一車一車的英國兵,從前線撤了回來;流氓地痞,大肆活動;員警已全數過海,九龍成了無政府狀態,大部分的居民,只有「閉門家中坐」;不知何時「禍從天上來」?

  同訪林庚白之約,當然無法實踐;不過,李裁法還是到了半島酒店,帶來的消息是「新界」大部分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戰事失利的關鍵是,銀禧水塘以南,標高二百二十五呎的一處高地,亦是英軍主力陣地中的要點,在十二月九日傍晚,即為日軍佐野兵團第二百二十八聯隊派出去偵察的一小隊尖兵所佔領;因此,佐野兵團原定以一星期作為「準備攻擊期間」,至十二月十六日方始發動的總攻,提前在昨天開始了。

  「英國人真荒唐!」劉德銘說:「水塘這樣的要緊地點,都會糊裡糊塗丟掉;我看守一個月的話,完全靠不住。不過,九龍早一點失守也好。」

  「怪話!」蘇姍皺著眉問:「劉先生,你好像唯恐日本人來得太晚似地?」

  語帶譏諷,劉德銘急忙解釋:「我說個道理給你聽,你就不會覺得我是在說怪話了,第一、密雲不雨的局勢,只會造成混亂,敵人還沒有來,自己先受了地痞流氓、打家劫舍的害;第二、糧食來源斷絕,尤其是水塘為敵人所控制,會發生威脅到生命、健康的問題;第三、日本軍一佔領了九龍,因為糧食問題一時不能解決,而進攻香港,在九龍就是後方,一定要疏散居民,作為安定後方的手段,否則勢必影響它對香港的作戰。那時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甚麼機會?」

  「許許多多住在九龍,而絕不能落入日本軍手中的要緊人物,不就趁此機會可以開溜了?」

  話剛說完,李裁法霍地站了起來,「劉先生,你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他說,「你這個看法太好,太重要了!我馬上要去聯絡,回頭再談。」說完,匆匆而去。

  「他去幹甚麼?」蘇姍問。

  「自然是去聯絡那些要逃而逃不出去的人,怎麼樣準備在九龍失守以後,由陸路、或者水路,經廣東轉內地。」

  「那,我們呢?」蘇姍歎口氣,「費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劉德銘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好半天,才很謹慎地說:「蘇姍,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有個比較現實的看法。」

  「你這話很費解。」她想了一會,還是微笑著搖搖頭,「我仍舊不明白,怎麼才是現實。」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這就是現實的看法。」

  蘇姍嫣然一笑,「最現實的辦法,就是盯住你。」她問:「我這話是不是你心裡預料得到的答覆?」

  她的話很率直,他亦覺得應該報以誠實:「不是預料,是預期;同時應該預備。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瞭解一下情況。」

  情況是半島酒店的警衛已經自動怠工,不知去向;酒店的洋經理,已避到香港,只有一個姓徐的華人經理負責。他的態度很誠實,他說他不能要求旅客離去;但非常時期,任何危難與不方便都可能發生;旅客如果願意住在半島酒店,就必須合作。不過他也提出警告:半島酒店必然是日軍到達以後,首先注意到的一個目標。許多旅客持著相同的看法,認為躲到親友熟人家比較安全。劉德銘考慮留下來,決定不走,「一動不如一靜,半島酒店的目標雖大,我們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要緊。而且,我覺得這徐經理是可以共患難。」他對蘇姍又說:「你看,野戰病院已經撤銷了,我不必再睡地下室的行軍床,為甚麼不舒服一下?」

  蘇姍深深點頭;然後矜持地說:「空房間既然很多,我們不妨找相連在一起的兩個房間,大家有照應。」

  「好!不過要搬只有自己動手,我的行李簡單;如果你隔壁有空房,我先搬了去,再告訴櫃檯好了。」

  這一夜兵車轔轔,槍聲不斷;顯然的,是英軍敗退,日軍追擊。黎明時分,蘇姍來叩門;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只穿睡袍,面有啼痕,樣子顯得有些狼狽。

  劉德銘大吃一驚,「怎麼回事?來!坐下來跟我說。」他把她扶了進來,在沙發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

  「我從夢中哭醒的。」蘇姍說:「我夢見費理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樣子好慘,好可怕。」

  劉德銘心想,真相遲早要揭穿的,沒有理由再瞞她;因而平靜地答說:「不!費理是死在日本飛機的炸彈之下的。」

  蘇姍目瞪口呆,好久,才用發抖的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劉德銘將李裁法所得來的消息,照樣轉述了一遍;同時歉疚地解釋,當時不告訴她是怕她經不起刺激。但現在想想,是錯了,他覺得隱瞞事實,對她並無益處。

  「我早有預感了!」她哭著說:「一切都是命!為甚麼我的命這麼苦?」

  於是劉德銘坐在她身旁,百般撫慰,日本軍全面佔領九龍的那一刻,他們是在忘卻外面的一切,專心一致將注意力投入個人感情中度過的。

  【第十六章 命中註定】

  九龍的情勢,外弛內張,日軍在昔日繁盛的尖沙咀、油麻地、旺角一帶,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幾小時,放行一次。這種間歇性的隔離與開放,一方面可以防止混亂;另一方面也有助於日本軍搜索他們所要找的目標。

  許多平時衣冠楚楚,半上流社會中的人物,此時成了日軍的「特偵」——特種偵探,掛著太陽旗的臂章,滿臉嚴重的神色,領著「皇軍」到處抓人。

  此輩再有一項任務是,做嚮導強佔民居,日本陸軍在九龍太子道北面,正對香港中區的九龍塘,設立了炮兵陣地,因此,這個地區也就成了他們進攻香港的前進基地;附近房屋比較寬敞的人家,都須讓出底層,供日軍駐紮,屋主唯有住在樓上。這一來不但進出不便,家有中年以下婦女的,平空多了一層不知何時被侵犯人身的恐怖,因而寧願骨肉流離,分別投親靠友,父母妻兒各寄一處的也很多。

  住在半島酒店的旅客,都關心著香港的命運;實際上是等待著香港陷落,結束了戰爭,恢復了對外的交通,他們才有各奔前程的可能。

  但是,誰也不知道戰事的真實情況;只有一件確知的事,九龍與香港,也就是日軍與英軍,每天晚上都有炮戰。炮聲是有韻律的,第一聲發炮;第二聲炮彈破空;第三聲著地爆炸。半島酒店面海的那一排房間已完全騰空,窗戶堵塞,以防香港來的炮彈;不過始終安然無事。

  劉德銘與蘇姍過的日子,單調而緊張;但等哀悼費理的悲痛稍減,蘇姍跟劉德銘在烽火中展開了奇妙的談情說愛,就不覺得日子難過了。

  「金巴厘道遠不遠?」蘇姍突然問說。

  「不遠。」劉德銘問說:「你為甚麼問這個地方?」

  「咦!你忘記掉了嗎?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厘道?」蘇姍緊接著說:「我想跟他談談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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