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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喔,」劉德銘想了一下說:「女客也跟我們一樣,住地下室?那不是太不方便了嗎?」

  「女客當然要優待,我們正在調配,跟三樓的房客商量,要讓幾個房間出來,給女客住;只好大家擠一擠了。」

  「好!我知道了。甚麼時候搬?」

  「九點鐘以前,隨時聽便。」

  劉德銘關上房門,上了心事。因為他之住在半島酒店這一號房,是早就安排好的;他那被指定作為伴侶的「女友」不認識劉德銘,只知道半島酒店那一號房的住客,就是她要會合的人。現在情況變了,唯一得以會合的一條線索斷了,怎麼辦?

  這件事不便跟蘇姍談;而且還義不容辭地要為她爭取「利益」,希望能替她弄到一個單人獨住的房間。

  他還在考慮,蘇姍已經先開口了,「我得回我的房間。」她說:「雖掛著『請勿驚擾』的牌子,萬一驚擾了,發現是『空城計』,我的面子很難看。其實,」她停了一下又說:「剛才你倒不如開大了門,讓我跟Waiter說明白。」

  「這是我沒有細想一想。」劉德銘說:「等我穿好衣服,陪你去辦交涉。」

  「辦甚麼交涉?」

  「替你單獨找一房間。」

  蘇姍嫣然一笑,「不錯,是替我。」她說:「可是,也是為你。」

  劉德銘笑笑不答。心裡有萬千綺念,只有盡力克制,置諸不聞不問。

  「請坐一坐。我換好衣服就來。」劉德銘拿著襯衣、領帶、長褲,走向洗衣間。

  「劉先生,你就在這裡換好了。怕甚麼?」

  劉德銘笑而不答,換好了衣服去辦交涉,總算替她在四樓爭取到一個房間;他自己是住地下室。

  大致安排停當,方到餐廳進食;早餐只有咖啡與麵包,最主要的火腿蛋取消了。這提醒了許多人,光是糧食一項,便是來日大難。

  「到了這種時候,不由得就讓人相信命運了。」蘇姍歎口氣,「只好聽天由命!」

  「既然聽天由命了,樂得看開些。」劉德銘看她眉宇之間的幽怨,心中著實不忍;突然之間下了個決心,而且不自覺地說出口來:「蘇姍,有我在!我有命,你也一定有命。」

  蘇姍感動地看他一眼;心裡在想,這也是命!患難之際,無端獲得一個生死之交;莫非命中註定還有第四個「丈夫」?

  此念一起,她立刻自我排斥;覺得會有這種幼稚荒唐的想法,是件可恥的事。

  「你看!」劉德銘向外一指:「我的朋友來了。先聽聽消息。」

  來的是李裁法,一坐下來就說:「消息很壞!日本攻香港的指揮官是二十三軍的司令酒井隆;南京大屠殺,就是這個忘八蛋幹的。」

  蘇姍是南京人,一聽這話,臉上頓時變色;劉德銘便拍拍她的手背,作為撫慰,同時向李裁法問道:「還有甚麼消息?」

  「空中交通恐怕要斷了,啟德機場的工作人員,馬上就要撤退;後方有飛機來,亦不能降落。」

  「那好!死了逃出去的一條心。」劉德銘問道:

  「你看還能守幾天?」

  「九龍大概就是這兩三天的事。香港可以多過幾天,因為隔著一道海,而且維多利亞峰周圍有許多炮位。」李裁法急轉直下地問:「劉先生,我的要求你考慮過了沒有?」

  劉德銘想了一下,用極溫柔的聲音對蘇姍說:「我不是有甚麼話要瞞著你跟李先生說;只因為我跟李先生單獨來談,比較可以用理智來考慮,作出最好的決定。這一點,對你也是有益處的。」

  他說到一半,她已連連點頭,表示諒解;等他說完立即問說:「是我暫時避開,還是你們換一張桌子?」

  「當然我們換桌子。」李裁法一面說,一面已站起身來。

  於是另外找了張隱在大柱子背後的桌子,兩人促膝而坐,劉德銘吐露了他的難處。

  李裁法想了一會答說:「我不知道你到上海是甚麼任務,也不知道你的『夥計』從甚麼地方來?不過,形勢很明白地擺在那裡,東洋小鬼這一傢伙,搞得天下大亂,是連羅斯福都沒有想到的的。現在連白宮都大打亂捶,你我甚麼人,還說甚麼事要維持原來的計畫,豈不是太自不量力!」

  一番話說得劉德銘啞口無言,想了好半天說:「你的意思是,根本不不必管這件事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今天在香港,連英皇的總督都身不由主,只好做到那裡是那裡,何況他人?」李裁法又說:「再說,上海的情形也不同了,你就算到了那裡,任務有沒有做成功的可能,甚至還需要不需要,也大成問題。」

  「話是不錯,不過,對上頭總要有個交代。」

  「那很簡單,你打個電報回去,說形勢中變,任務受阻,目前在香港,參加陳將軍主持的工作。上頭要找你,也有地方找,不是很妥當?」

  「好!」劉德銘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我志已決,準備照你的辦法。」

  「你是說,」李裁法問:「你決定幫我的忙?」

  「我希望能幫你的忙。」

  「這話怎麼說?」

  「因為,」劉德銘想了一下說:「昨天跟今天不同;現在我有一個負擔,也是個累贅——」

  「啊!」李裁法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講蘇姍,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現在是寡婦了。」

  劉德銘大驚,「你有費理陶的確實消息?」他問:「確實死了?怎麼死的?」

  「到機場那天,就讓日本飛機炸成重傷;送到法國醫院,已經斷氣。警方整理傷亡名單,發現一張中文的名片,不知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聽另外一個朋友的下落,看到那張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費理陶。」

  「我勸你暫時不必把這個消息告訴蘇姍;因為你這時候沒有功夫去替費理陶辦喪事,也沒有功夫安慰蘇姍。」

  「不錯,只好暫時瞞住她。不過,這一來,我更不能不照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幫我來辦事,如何?」

  「好吧,這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終於同意了。

  「有你幫忙,我的工作會很順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說:「我真希望英國兵能擋住日本軍的攻勢。不要多,能拖一個星期就好了;不然,九龍這許多大老、要人、名士,還有北洋政府時代的大官兒,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對抗戰前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劉德銘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甚麼地方?」

  「我聽說他住在九龍,詳細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聽到?」

  「打聽得到。」李裁法問:「你要找他?」

  「是蘇姍。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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