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一八


  「閣下不愧為伯樂。」周佛海說:「等大媛回來,我跟她商量。」

  陳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緩緩圖之。」他說:「頭一次來,就打人家丫頭的主意,不成了惡客了嗎?」

  「好吧!悉憑尊意。」周佛海忽然側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大媛回來了。」

  果然,鐵門啟處,一輛蘋果綠的「奧斯丁」,緩緩駛入;周佛海隨即迎了出去。

  「來,來!」大媛喊道:「幫我拿東西。」

  陳公博從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大媛打開車後行李箱,取出一個大盒子;放著聽差、丫頭不使喚,偏讓周佛海捧住,然後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攤,一直推到其脖子,他用下顎抵住最上面的雪茄煙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同時還要跟大媛說話。

  這樣且行且語,上臺階,進客廳;腳下一不留神,絆了一下,只聽「嘩喇喇」一陣亂響,大包小件摔得滿地,而且空氣中立刻彌漫著濃郁芳烈的香味。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覓來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飯桶,一點用都沒有。」

  大媛且笑且罵,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著,彎腰幫大媛去拾東西;卻又彼此撞了一頭,笑作一團。

  「樂在其中!」已走近來的陳公博,微笑著說。

  這時大媛才發現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為她引見。

  「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公博先生。」

  「喔,」大媛驚喜交集地,「原來是陳部長,比報上登的照片要年輕得多。請坐,請坐!」

  來自「長三」的大媛,應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將陳公博延入原來的座位,對坐相陪,殷殷動問,那一天到上海,下榻何處?又談上海的市面,也問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一個空隙問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飯?

  「在家。我已經告訴阿翠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來,用自己人的口吻說:「陳部長,你想吃甚麼?告訴我,不要客氣。」

  「我倒想一樣東西,只怕一時沒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許我吃。」陳公博接著便念了兩句詩:「『荻芽抽筍河豚上,楝子花開石首來。』」

  「對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沒有。你氣死也不行。說別樣。」

  「河豚沒有;石首應該有的。」周佛海說:「請陳部長吃黃魚好了。」

  「黃魚好像還沒有上市。」大媛點點頭說:「我知道陳部長今天想吃些甚麼。我會預備。」

  等大媛走遠了,陳公博低聲笑道:「佛海,你說吃黃魚,我倒想起來了;那年在揚州吃的『黃魚』,真是別有風味。」

  原來他口中的「黃魚」,在揚州是私娼的別名。當周佛海在鎮江當教育廳長時,陳公博有一次與他同度週末;兩人微服過江,在揚州見識了「黃魚」。他此刻追憶的就是這件事。

  周佛海也記起有這回事,「我記得同行的還有君左;他倒不似乃翁那麼風流放蕩。」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個人躲在旅館裡寫文章。後來鬧成軒然大波的『閒話揚州』,就是那天開始動筆的。不住溫柔鄉,自蹈文字獄;真正『易君左矣』。」

  「『文字獄』對『溫柔鄉』,苦樂異趣,妙得很!」周佛海問:「近來有甚麼佳作?」

  「好久沒有弄這東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淺水灣步月,一時感觸,吟成四句;自覺遣詞用事都還不錯,哪知第二天一查詩韻,三個韻腳分三處,八庚、九青,還有十三元。」

  「庚、青猶可說,怎麼會錯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誰知道樹根的根,會不在八庚裡面?」陳公博說:「詩韻是湖州人定的,跟我們廣東音的距離太大,所以我對韻腳一向沒有把握。那一次我心裡在想,庚根同音,這兩個字一定不會錯,誰知道還是錯!」

  「真是『該死十三元!』」周佛海縱聲大笑。

  笑聲中,大媛出現了。先前她大概因為自己要開車的緣故,穿的是烏法蘭絨褲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帶的麂皮短大衣;下配一雙平底、鑲色的香檳皮鞋,這是教會大學女生的打扮;手裡要握兩本厚洋書,顯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纖弱,也缺少那點洋味,所以穿那種服裝並不對動;此時換了件鐵灰色薄呢旗袍,掛一串紫水晶綴成的項鍊,下踏一雙鑲毛皮的紫紅色氈鞋,細腰窄袖,婀娜玲瓏,將她那香扇墜的韻味,完全托了出來,陳公博不由得脫口贊一聲:「好靚!」

  大媛報以愉悅的一聲;向周佛海問道:「陳部長喝甚麼酒?耿秘書送的那瓶白蘭地,說是六十年陳的,把它開了吧?」

  「不,不!」陳公博接口,「別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那麼開瓶香檳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邊,肅客進飯廳。

  飯廳中一張桃花心木的橢圓形餐桌上,擺了四個下酒的碟子,蝦子拌春筍、薺菜雞絲、金華火腿、糟魚,另外有只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鹽杏仁。

  「可人,可人!」陳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還好;在重慶想死了江南風味。」

  對於客人的激賞,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風滿面地請他跟周佛海對面坐下來,自己占了主位。這時阿翠已抱了個冰桶進來,桶中冰著一瓶香檳,當著客人「彭」地一聲,拔開塞子。酒沫推絮滾雪似地湧了出來,濕了她的手,也濕了陳公博的衣襟。

  「你看你!」

  大媛剛要責備阿翠,陳公博急忙攔住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一面說,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紗手帕。擦一擦自己的衣襟;隨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的酒漬。

  「謝謝、謝謝!陳部長。」阿翠笑著說:「我自己來。」

  大媛對陳公博的態度,頗感意外;不由得轉臉去看周佛海,兩人在目語中,取得了默契。

  「你去吧!」大媛從阿翠手中接過酒瓶,「菜不必太快。」

  接著,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檳;周佛海是喝花雕,舉杯說道:「江南風味,實在誘人;有好些朋友談起來,不願到後方,就是為了留戀江南風味。」

  陳公博點點頭,一張嘴忙著享受江南風味;顧不得說話,大媛便問周佛海:「汪公館的菜好不好?」

  「也不見得好。汪先生生活很儉樸的。」

  「喝不喝酒。」

  「喝一點點。」周佛海說:「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時候興致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聲音喊一句:汪先生!馬上就不喝了。」

  「這樣說,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