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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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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匆匆見面,這一次才能深談。勞倫斯是帶得有西班牙血統的菲律賓人,在「洋琴鬼」中算美男子;他擅長「薩克斯風」,所以一回到上海,夜總會、大舞廳的樂隊,爭相羅致。但他志不在此,想自己辦一個「勞倫斯大樂隊」。錢不成問題,仙樂斯,大滬兩舞廳,各有一名私蓄極豐的紅牌舞女,願意無條件幫他的忙;成問題的是人,聖誕、元旦,接著是陰曆年,正是一年生意最好的時候,想到樂隊中去挖好手,難如登天。 「再難你也要想辦法!好在只有耶誕節一天。臨時幫忙,你每個樂隊找一個,就湊成功了。當然;一定要第一流的。」劉德銘又說:「勞倫斯,你兩年多沒有到上海,恐怕行情都不大明白了,現在的潘三省,不是從前坐汽車跑頭寸的辰光了;你曉得現在誰跟他住在一起?」 「誰?」 「黑貓的王吉。」劉德銘說:「你在黑貓敲過,總認識吧?」 「很熟,很熟。」勞倫斯訝然問道:「他不是跟了王曉籟了嗎?」 「不錯!從前是王王吉;現在是潘王吉。你這一趟幫忙幫得潘先生有面子;我再跟王吉替你說說話,你這個『勞倫斯大樂隊』,一炮就會紅!」 勞倫斯聽了自然動心,盤算了好一會說:「小提琴、大提琴、小喇叭、手鼓、大鼓、加上我自己只有六個;還少一個鋼琴手,總可以找得到。不過,劉先生,有一種情況,我要跟你先說明白;我找的人之中,有三個是德國人。潘先生能不能保障他們的安全?」 原來歐戰爆發以後,希特勒被同聲譴責為侵略者,以致德國人亦被仇視;除了東歐以外,英、法兩國亦已正式對德宣戰。在上海的德國僑民,頗為孤立;在公共場所,常常會受欺侮,所以勞倫斯需要保證。 「沒問題!」劉德銘說:「那天如果有外賓,亦無非日本人。日本跟德國在一條陣線上;不必潘先生保證,亦不要緊。」 說定了這件事,劉德銘對辦舞會就幾乎可以不必管了,因為外有楊雪瑤;內有內行的女主人——出身黑貓舞廳的王吉。他插手反變得多事了。 因此,他仍舊每天秋園、百樂門兩頭跑。這天在秋園賭到夜裡,預備轉到百樂門;拿籌碼去兌現時,窗內遞出一迭鈔票;同時遞過來一句話:「劉先生,鈔票請你回家再點。」 劉德銘抬頭一看,窗內那人,眼觀鼻、鼻觀心地裝得像根本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樣。劉德銘會意了,當著他的面,將一迭鈔票很慎重地藏入西服夾袋;表示是照他的意思在做。 當然,他不必也不肯回家再檢點,進入洗手間,坐在抽水馬桶上,取出那迭鈔票,找到一張小小的紙片,使他怏怏的是,紙上打著兩行英文,不知道說些甚麼? 細看之下,猜出了一個大概,因為上面寫的年、月、日、時除了月分以外,都用阿拉伯字;可以確信是一九四〇年某月二日下午三時。有這一點不完整的瞭解,已使得他大為興奮;定定神想起,身上帶著袖珍日記本,上有中英文對照的日期,取出來一查,知道夾雜在日期中的那個英文字「Jan」是正月。他想,對方是告訴他,在一九四〇年正月二日下午三時,他需要採取某一個行動。 是甚麼行動呢?他從他認識的「Club」這個英文詞上,猜想是要他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某一俱樂部。 小純陽不知道懂英文不懂?他這樣轉著念頭,毫不遲疑地直奔「搖攤」的那個檯子,果然找到了小純陽;拉一拉他的衣服。 小純陽回頭一看,悄悄問道:「有事?」 「你下注了沒有?」 「下了。」 「我等你。開了這一寶再走。」 開出來是「二」,小純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面走、一面罵:「『放鷂子』撇『白虎』,偏偏開『白虎』。晦氣!」 「你不要賭了。」劉德銘說:「你是想做生意,還是謀個差使,應該趕快作一個決定。不然,我就沒有辦法幫你的忙了。」 「怎麼?你快要走了嗎?」 「我看。差不多了,回去吧。」 坐上賭場所派的汽車,小純陽要有話說,劉德銘推一推他的身子,示意禁聲。到得辦事處,只有一個工友,劉德銘派他去買兩瓶瀘州大麯。這種酒只有先施公司後面一家川東商店有得賣,辦事處是在小沙渡路,此去雖不遠也不近,來去總得一個小時,他們盡有工夫來研究那張英文字條了。 「你懂不懂英文?」 「懂一點。」小純陽問:「怎麼回事?」 「你看!」 小純陽看了看答說:「只有兩句話:一九四〇年,今年一千九百三十九;就是陽曆明年正月二號下午三點,叫你到一家『鄉下總會』,自有人跟你聯絡。」 「鄉下總會?」劉德銘大為困惑,「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不錯!Country Club。」 劉德銘想了一下,很傷腦筋地說:「這還不好隨便問人。」 「怎麼呢?」 劉德銘有美國領事館這條路,是連小純陽都瞞著的;不過出走之事,他完全清楚,所以告訴他說:「有人替我安排離開上海;這張條子就是告訴我那天到那裡去報到。」 「為甚麼用英文呢?是不是外國人。」 「是的。」劉德銘說:「今天十二月二十,到下個月二號,只有十三天的工夫,你怎麼樣,決定了主意,我好替你去辦。」 「我不想升官,也不想發財,只想吃吃喝喝,過兩天寫意日子。所謂『苟全性命于亂世』,於願足矣。」 「你這傢伙!」劉德銘笑著說:「『苟全性命於亂世』,還要吃吃喝喝,過兩天寫意日子。」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脫口而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秋園是老潘的大股東,我跟他說一聲,你到秋園去掛個名,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好極!」 「那就走。我正要到開納路去,當面替你介紹。」 到得開納路十號,大廳上已用燈飾彩紙,佈置得花團錦簇;潘王吉正指揮聽差在裝飾一棵高可二丈的聖誕樹,劉德銘笑嘻嘻地喊一聲:「吉姊!」 潘王吉轉過身來,小純陽陡覺眼前一亮,潘王吉豔光四射,穿一件窄袖黑絲絨旗袍;領口鈕下,佩一枚大小幾十粒鑽石鑲成的胸花,映著閃爍不定的五色燈光,真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之概。小純陽為之目眩神迷。 「德銘,儂倒好!啥格人面啊勿見哉?」潘王吉說的是蘇州口音的上海話,格外軟糯動聽;她含笑又問:「格位是?」 劉德銘先為小純陽引見:「這是潘太太。」 「潘太太!」小純陽很恭敬地喊一聲,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 「貴姓。」 「敝姓呂;雙口呂。」 「他是正正式式呂洞賓的子孫。」劉德銘以一本正經的神態開玩笑,「『小糊塗』的師叔。」 這一說,潘王吉大感興趣,「格是有大來頭格啘。」她問:「呂先生勒啥場化設硯?」 小純陽聽她居然能道:「設硯」二字;知道她肚子裡有點墨水,不敢掉以輕心,老實答道:「我本來在蘇北;這一次是跟德銘兄一起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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