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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一章 誤中副車】

  河內高朗街二十七號,是一座坐東朝西的三層樓洋房。經過多日的觀察,內部的結構,大致都明瞭了,扶梯在中間,每一層分隔成四個房間,底層前面是兩個車房,後面當然是下人的臥室;二樓靠南兩間似乎是客廳與飯廳,靠北兩間的臥室,不關重要;重要人物都住在三樓。

  已經可以確定,汪精衛夫婦住在靠北朝西的那一間,望遠鏡中顯示,只有這一間是新置的傢俱,汪精衛用來作為臥室兼私人的客廳,在小圓桌旁的沙發上,不但常常出現汪精衛和他的主要助手曾仲鳴,還有周佛海、高宗武,以及穀正鼎。

  現任天水行營第二廳廳長的谷正鼎,是蔣委員長的特使,銜命帶著護照去勸汪精衛中止他唱和日本首相近衛的「和平運動」,遠遊歐洲。他之所以膺選此一任務,唯一的原因是他與他的胞兄谷正倫,都屬於汪系的改組派;汪精衛之于上年十二月十八,由重慶出走,經昆明轉赴河內,發表回應「近衛三原則」的「豔電」,汪系的大將顧孟余、陳公博與改組派的要角,無不表示反對。所以穀正鼎的河內之行,除了傳達蔣委員長的勸告以外,還可以「自己人」的身份,痛陳「團體」一致的規諫,可是,他的任務看來是失敗了。

  汪精衛發了許多牢騷,也頗有憤激之言;看樣子並不覺得羅斯福致電蔣委員長,對中國人民英勇抗戰與所受痛苦,表示非常的同情;以及美國進出口銀行予中國信用貸款二五〇〇萬美元,與中英信用借款談判成功,抗戰正顯露轉機之時,與敵謀和是傷害了國家。

  不過,汪精衛雖是失敗主義者,卻並不打算著眼前就有行動;到法國去閑住一些時候,等中國被日本打敗,回來收拾殘局,順理成章地取得了政權,不失為長策。無奈他的妻子陳璧君不以為然。

  「汪精衛怕老婆是有名的,而這個老太婆對領袖又有極深的成見,我只談一件事情就好了。」

  作為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領導者之一的鄭介民,談到四年前的一段往事——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開幕,汪精衛被刺受傷;蔣委員長特地來慰問時,陳璧君居然會這樣說:「蔣先生,用不著這樣做的!有話可以慢慢商量,何必如此?」弦外之音,非常清楚;蔣委員長自然很不高興,當場下令,限期十日破案。

  「案子破了沒有呢?」有人問。

  「當然破了。」

  「但是案情始終沒有公佈,只知道兇手叫孫鳳鳴,以通訊社記者的資格,混入會場;當場被捕以後,不久傷重斃命。他總有幕後人物吧?是誰?有人說是劉蘆隱;是嗎?」

  「當時沒有公佈,總有不便公佈的理由;反正陳璧君知道她自己的話是錯了。」鄭介民急轉直下地說:「言歸正傳;情況已經充分瞭解。陳公博說過:汪精衛非陳璧君不能成事;但沒有陳璧君亦不致敗事。他由重慶出走,是陳璧君所全力主張;現在又反對汪精衛遠遊歐洲,這一來,汪精衛將為敵人利用,是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我們打個電報回去請示。」

  由重慶來的回電是,決定制裁。於是鄭介民作了一個決定,將制裁的日期定在三月二十一日的深夜,或者說是三月二十二日的淩晨;那天是陰曆二月初一,沒有月亮。

  然後是派定執行人員,主要人物只有兩個,一個「老何」,四川人,生得矮小瘦弱,毫不起眼,卻是個傳奇人物;據說他因案被逮在南京軍統局看守所時,每每半夜裡人影杳然,及至到了天亮點名,又好好在「籠子」裡,不承認有中宵失蹤之事。看守覺得他無可理喻,索性替他加上手銬;誰知午夜查看,只見手銬不見人。於是徹底追問,才知道老何身懷絕技;問他半夜裡脫走去幹甚麼?他坦然承認,是到夫子廟狀元境的小客棧裡去找姑娘。原來他生具異稟,沒有一夜不需要的。這樣的奇材異能之士,戴笠跟鄭介民自然不會放過;不過供養這麼一個「寶貝」,也很麻煩,由重慶到香港,由香港到河內,他一路找女人,大家深怕事機不密,走漏了消息,一直在提心吊膽。如今「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過了三月二十一日,可以鬆口氣了。

  另一個是山東人,生得短小精悍;若論槍法,不愧齊魯翹楚——他的名字就叫王魯翹,本來是戴笠公館中的警衛。有一天戴笠回家,只見客廳中雜亂無章;他是很講究邊幅的人,自然生氣,回頭向王魯翹大聲說道:「你看,髒得這個樣子,把痰盂去倒倒。」

  王魯翹平靜地答說:「我不是倒痰盂的人。」

  「你去不去倒?」戴笠吼道:「不去倒替我走路!」

  王魯翹一言不發,解下手鎗,輕輕放在桌上,轉身便走;最善於觀人于微的戴笠,滿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了。

  「魯翹!」他搶上兩步,抓住王魯翹的手臂,「我錯了!你不是倒痰盂的人。」

  從此,戴笠對他另眼相看;王魯翹感於知遇,格外忠於職務,真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過,這回檔他來擔當制裁的重任,因為他的槍法奇准,還在其次;主要的是,現場工作人員中,只有他接近過汪精衛,聽得出汪精衛的聲音。

  * * *

  三月二十一午夜過後,以王魯翹為首的行動小組要出發了,鄭介民特為告誡:「只制裁汪精衛一個人。夫婦同房,誤傷陳璧君是可以原諒的;此外不准多死一個人!」

  接受了最後的指示,老何像一頭貓似地消失在黑暗中;他從高朗街二十七號後面,翻牆入內,打開了前門,任務即告終。以下是王魯翹等人的事了。

  這時是淩晨二時,高朗街僻處市塵之外,格外來得靜;底層下房中的廚子一覺睡醒,枕上隱隱聽來腳步聲,推醒一名同事,悄悄出屋探視,這樣的情況是預先已估計到的,應付的辦法也是預先想好了的,開一槍將他們嚇了回去,不要出來多事。

  這一槍驚醒了住在二樓的汪精衛的內侄陳國琦;等他推門出來時,行動小組亦已上樓,如法炮製,斜著往地下開一槍,打中了陳國琦的小腿,嚇得他趕緊退了回去。

  於是王魯翹直上三樓,直奔目標;門自然在裡面鎖上了,助手取出小鋼斧,乒乒乓乓三五下,就在門上劈開了一個大洞。王魯翹朝裡一望,床前影綽綽兩條影子;一條身材高大,跟汪精衛很像。

  「汪先生!」王魯翹喊。

  沒有回答。

  「汪先生!」

  仍舊沒有回答,王魯翹心想不錯了,將快慢機伸向洞口,扳機連扣,只朝那條高大的影子打。他不想傷害另一條影子,無奈兩條影子靠得很近;終於雙雙倒在床前。

  任務已經完成了,但行動小組並未撤退;他們要觀察反應,印證結果。最先是聽到二樓有人朝窗外大喊:「救命、救命!」

  接著是一男一女惶恐地從樓上下來打電話;聲音是年輕女子,講的是法語;他們知道,那是朱執信的女兒朱蕊,只聽見她在報警:高朗街二十七號出了命案。證明大功已經告成,方始悄悄撤走。

  誰知大功並未告成!誤中副車,死了個曾仲鳴;他的妻子方君璧中了三槍未死。陰錯陽差,種種因素湊成汪精衛的命不該絕。原來汪精衛的大女兒汪文惺,是在河內結的婚,陳璧君買了一套新傢俱,佈置洞房,汪文惺卻堅持要讓給曾仲鳴夫婦用;由於有圓桌有沙發的緣故,汪精衛白天常借曾仲鳴的房間會客,以致在望遠鏡中窺察,從任何跡象來看,都不能不信其為汪精衛的臥室。

  當然,最大的關鍵是,王魯翹兩次叫「汪先生」而無反應。如果他一出聲,聽出不是汪精衛的聲音,便可不死,令人困惑的是,不知曾仲鳴是嚇昏了,不知道應該自辯非汪;還是懷著「國士待我,國士報之」的心情,有意不答,以其替汪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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