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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張出塵睜圓了雙眼,臉色發白,胸部微微起伏著,是極生氣的樣子。

  「一妹!」虯髯客給她一個勸阻的眼色。

  她卻不管,重重疑雲,到這時非把它掃除乾淨不可,「此一時也,是說他們把我劫持在此,你不能不屈服?嗯?」她質問似地說。

  「嫂子!」李世民搶著抗議:「你不能這樣說。我對三哥,對你,從無一點惡意。」

  「是的,你沒有。但是你不能保證你的部下也沒有。」

  「這是誤會。我替我的部下道歡。」李世民又恭恭敬敬地一揖。

  局面有些僵了,她要跟虯髯客爭辯,而李世民出頭擋了駕——擋駕的人沒有甚麼錯,她不能遷怒。這一來,豈非變得有苦說不出?

  「一妹,咱們走吧,有話回家再說。」

  他不說這一句還好,說這一句,正給了她發威的機會:「三哥,你走,我不走!」

  「別這樣!一妹,你叫我面子下不來。」

  「哼,面子早丟完了!」張出塵冷笑著說,「明明是個圈套,你為甚麼要往裡鑽?三哥,我問你,你是怎麼來的?」

  「陪你去的那四個人,回來了兩個;我才知道消息。」

  「這就不對了。那四位應該都到潼關,怎麼回去了兩個?」張出塵意會到了,「我知道了,四個人分成兩撥,給你,給藥師分頭去報信,好叫你們來贖我回去是不是?」

  三個男人都不響;而表情各異,虯髯客持等待的態度——等她把脾氣發完;李世民則以怨責的眼光看著劉文靜,而劉文靜躬腰低頭,十分惶恐;自然,這一半是故意做作。

  「三哥,你怎麼不說話?」張出塵嗔怨地說:「我叫人欺侮了,你反來登門告饒。你,你覺得我是該受欺悔的?」

  「嫂子!」李世民接口說道:「你這一說,叫我們置身無地!」

  「那我們兄妹呢?你又把我們的臉面擺在甚麼地方?」

  「我當然要把你和三哥的面子找回來。」李世民說:「明天我親自護送你回潼關,順便再向藥師道歉。」

  「這有條件嗎?要了面子,丟了裡子;吃啞巴虧的還是我們。」

  「這——」李世民遲疑了。

  虯髯客不能不表示態度,但剛叫了一聲「一妹!」就讓張出塵高聲打斷。

  「三哥,你別說話!」

  「不!」虯髯客很快地回答,「我平生從未失信於人,『合作』的話,不可更改!」

  這可把張出塵氣壞了!她不明白虯髯客何以如此輕於許諾,要把將成的帝業,與人分享?而且他是一向主張獨行其是的,忽然一改素志,更為可怪。或者——

  她忽然想到了,或者是李靖放心不下,委曲求全,以合作為條件,交換她的安全和自由;而虯髯客迫于友誼,不得不勉強同意。這樣看來,倒也不能怪他。

  因此,她的氣平了些:「三哥!」她問:「藥師怎麼說法?」

  「你知道的,他一向贊成合作。」

  「這一次呢?」

  虯髯客自然不便說實話,但就在略一猶豫之際,張出塵便看出真相來了。同時,她也想起,跟虯髯客見面以後,他始終沒有提起李靖;這太奇怪了,無論如何,以夫婦休戚相關,李靖該有話托他轉告,而竟沒有,照此看來,他的河東之行,恐怕李靖根本就不知道。

  這時,虯髯客說話了:「一妹,你瞭解藥師的性格,怕不瞭解他的處境;他的處境很難,我不能不出面來料理這件事。」

  這等於告訴她,李靖不便重提合作之議,那麼,「你為甚麼要答應人家合作呢?」她說:「乾坤一擲,為的是甚麼?」

  「你!」虯髯客斬釘截鐵地說:「我把你看得比一片錦繡江山還重。」

  就這一句話,讓張出塵震動了!自古以來——兄妹友愛之情,從無如此之重;而況是異性手足。此一刻,她的心頭有著從未經驗過的驕傲,但是,肩頭也有著一種從未負擔過的壓力——這一份情義太重了,承受不起,報答不盡;因而她在無比的驕傲之中,感到了等量的恐懼。

  「三哥!」她的淚花在燭光中閃耀著,激動地說,「你決不該這麼做!那違反我的本心;我一心等著要看你做一番頂天立地的大事業,成王稱帝,富有天下——天下定於一;而且你的性格也是沒有辦法跟人合作的。你管你走,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隨便人家拿我怎麼辦?我不怕!三哥,有藥師和老孫幫著你,幹甚麼都會成功;你犯不著為我犧牲。一時的慷慨,會搞成終身的後悔;三哥,你得好好想一想。」

  「我仔細想過了。我不會後悔——為你,做甚麼都值得!」

  「為你,做甚麼都值得!為你,做甚麼都值得!」心中不住誦念著這句話的張出塵,入於癡迷,雙眼茫然地凝視著遠處,兩行熱淚,如斷了線的珠串,滾滾而下。

  那是感激涕零的眼淚——人間最美麗的眼淚;旁觀最清楚的李世民,心中一動,剛要開口,卻為張出塵搶了先。

  「三哥!」她抹一抹眼淚,喘息著說:「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藥師的處境為難,我也知道。天意人事,安排我走一條路;三哥,我把藥師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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