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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不過,陪罪之說,免了吧!話說開了就算了,」她說,「找個地方息一息,我就走。」

  「不,不!嫂子,」李世民極懇切地說:「未能替你接風,至少該替你餞個行,聊表微意。吃完了,我馬上派人護送你到潼關,這樣,將來跟藥師見了面,我做朋友的,也還有句話好交待。」

  張出塵心想,危機已度過,也不爭在半天的功夫,從從容容,風風光光,讓李世民禮送到潼關,未始不是件占身份,有面子的事。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肇仁!」李世民轉臉以很威嚴的姿態對劉文靜說:「我把這件要緊差使交給你。你可好好伺候著,將功折罪。」

  「是。」劉文靜答應一聲,轉過來向張出塵一揖:「文靜奉職無狀,一切請多包涵。見了藥師兄,還求你替我瞞著點兒,給我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

  他們這樣一吹一唱,恭維得張出塵滿心舒暢,把幾天來擔驚害怕、鬱悶焦憂的委屈,一掃無餘。

  於是,劉文靜親自送張出塵回城,請一家富戶的內眷代為招待,香湯沐浴,洗頭櫛發,都由那家富戶的兒媳親手照料;最後換上女服,自然也由居停供給。

  劉文靜一直由那家富戶陪著在前廳閒談;到日落時分,張出塵翩然出現,容光煥發,像換了個人似地,驟然一見,劉文靜竟有些認不得了。

  「咱們走吧!」張出塵向劉文靜說了這一句,又回身跟送到中門的內眷,深深致謝,殷殷道別。

  門口已準備了一輛雙馬拉的青幰車,把張出塵送到車上,劉文靜親自跨轅,由四匹引馬前導,出了西城,不遠就是營地,馬車直闖軍門,到中軍大帳停住。

  搴帷下車,李世民已在帳前迎接,「請進去吧!」他說:「有位嘉賓,等你好久了。」

  「誰?」

  「你一見就知道了。」

  張出塵疑雲大起,急步進帳;抬頭一看,失聲叫道:「三哥,你怎麼也來了?」

  「我特為來接你的。」

  「這——」張出塵突然發現,大事又要弄糟了,著急地大喊:「三哥,你快走!別管我。」

  「一妹,」虯髯客卻好整以暇地,拿她從頭看到腳,滿意地點點頭:「你好像沒有受甚麼委屈。」

  張出塵氣得生嗔,「三哥!」她沒好氣地說:「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

  虯髯客未及答言,就聽見一陣歡暢而戲謔的大笑。她倏然轉身,慢慢抬眼,威嚴地搜索著,要看看是甚麼人敢如此放肆?

  放肆的是劉文靜,笑得簡直輕狂。李世民神精肅穆,不住用眼色示意阻止;可是阻止不了他,「說咱們三哥『婆婆媽媽』,這可真是新聞,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劉文靜說完了又笑。

  這是極奇怪的態度!氣宇並不寬宏的劉文靜,在此將有絕糧嘩變的緊要關頭,何以如此高興?難道他的危難已經過去?跟虯髯客有關係沒有?

  如此想著,張出塵急於要弄清楚他的行蹤和來意,但又不便當著李世民和劉文靜,彰明較著地發問。略一躊躇,她先從無關緊要的問起:「三哥,你甚麼時候到的?」

  「中午。」

  「從那裡來?」

  「潼關。」

  「喔!」張出塵驚喜地輕喊,「這麼快!」

  「我一個人自然很快。你知道我那『小黑』的腳程。」

  這話不對吧!張出塵大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要找出這句話背後所隱藏著的事實。她的疑惑,劉文靜最瞭解,趕緊亂以他語:「後帳已經備了酒,喝著談吧!」

  「不必了。」虯髯客說,「只要一匹馬,一袋乾糧,我現在就帶一妹走。」

  「對,對。咱們現在就走!」張出塵一改原來從容回潼關的想法,急於脫出樊籠。

  客人去意甚堅,主人卻是堅留不放,但李世民和劉文靜留客的用意可又不同,一個大部份出於款客和致歉的心情;一個則是希望把煮熟的鴨子,送到口中,不僅不容虯髯客變卦,最好能具體談成合作的條件,大軍開拔,跟虯髯客一起進入潼關。

  經不住李世民情意懇切,虯髯客便對張出塵說道:「咱們就叨擾了吧。」

  張出塵不便堅拒,點點頭答應了。

  時已入暮,後帳幕布都卷了起來,只留一個穹頂: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牛油巨燭的火焰,溫柔地、朦朧地,不但襯托得張出塵雲鬟霧鬢,綽約如洛水神仙;連伏虎金剛般的虯髯客臉上,都籠著一層罕見的慈祥之氣。

  這確是個宜於杯酒言歡,促膝深談的環境,李世民非常滿意;把虯髯客和張出塵延入上座,親自把壺斟酒。

  「草草不恭,真是只有一杯薄酒。」他站著幹了一杯上好汾酒,拿空杯翻過來,向客人照了一下。

  豪爽的虯髯客也幹了杯。張出塵不能喝烈酒,只沾一沾唇,說聲:「多謝!」便即放下,在木盤中拈了一片肉,送往口中;那片肉色如玫瑰,十分鮮豔,但有酸味,相當難吃,不由得微微皺了眉。

  「十分抱歉!」李世民說:「實在無可款待,宰了一匹馬。怕難下嚥吧?」

  張出塵生性愛馬,想到長嘶追風的駿物,竟成了人所憎厭的盤餐,不免淒然;而李世民軍中,竟致于殺馬裹腹,亦可想見他的窘迫。這樣轉著念頭,越發失去了食欲。

  就此時,劉文靜也來敬酒,「三哥,」他極鄭重地說「第一杯,是我陪罪。」喝幹了,又斟滿:「這第二杯,多謝三哥義重如山。」

  甚麼叫義重如山?張出塵不暇細想,直覺地伸手去拉著虯髯客的左臂,大聲地說:「三哥,這一杯你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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