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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這樣想得深了些,他為自己悲哀的感覺,便也更分明了。忽然,靈光一閃,彷佛覺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頭地,人所難能的大舉動;然而那到底是怎麼個舉動?他無法說得出來。那一念來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時,它已逃逸得無影無蹤。

  回到都尉署中,進入李靖的私室,他們才談到張出塵。虯髯客說他是特為趕來的;剛要領兵出發,驟聞生變,一切計畫都擱置了,他特別強調,現在是救人第一。

  隨後,李靖陳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會把張出塵送回來;在虯髯客面前,他仍舊堅持這一看法——事實上,他不能不如此堅持,因為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救妻子出險,唯有等待著奇跡出現。

  「藥師!」虯髯客說,「你一向是很冷靜的,事情牽涉到一妹,由於太關心的緣故,便有些亂了。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那裡,劉文靜如非事出無奈,不會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會贊成,可是他能說劉文靜不對,自動把一妹送回來嗎?一個極現實的危機擺在那裡,十幾萬人張著嘴等著,李世民拿不出解決的辦法,卻又把部下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打消了,請問,他何以服眾?」

  李靖不答。他為李世民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認為不能這樣做。

  「統兵之難,就在這裡,有時不得不替部下負責。這,你當然很明白。」虯髯客又說。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虯髯客的意思,為了義氣,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強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驗,誰能堅持到底,誰就占上風,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堅持。

  「藥師,一個人必得有承認失敗的勇氣,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頓挫,該儘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來過。」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對方的條件?」

  「舍此別無他途。」虯髯客又說:「你不是本來就贊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嗎?」

  「不錯,我本來贊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憤然作色,「在對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談合作。挾持之下,侈言合作,不過自欺而已。這跡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幹!」

  「藥師別鬧意氣!大局為重。」

  「這不是鬧意氣,我正是為了大局。在潼關我是統帥,可是潼關不是我一人拿下來的;我不能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們辛苦得來的戰果,平白與人分享。而且這不盡止於拱手讓人,而是一種屈辱,我不能叫弟兄們為出塵而蒙羞。」

  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在虯髯客聽來,多少是起反感的,覺得他是在唱高調,於是,脫口說出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你的處境為難,那好辦,我先解除你的兵權!」

  李靖臉色微變,但旋即明白,虯髯客出於善意,因而摳衣長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塵,感恩不盡。不過大丈夫行藏出處,貴乎光明磊落,進退之間,不可絲毫苟且。我從現在起,就將兵權奉還三哥,聽憑三哥處置。如果出塵能脫險,我夫婦買山偕隱,從此不問世事。為了兒女私情,放棄責任;在我是慚愧痛心的,然而事出無奈,也只好抱慚終身了。」

  局面有些鬧僵了!虯髯客看到李靖這樣表示,越發敬愛,但苦於無法轉圜,煩得不住搓手吸氣,好久,歎口氣說:「藥師,我悔恨莫及!」

  「怎麼?」李靖皺著眉問。

  「一妹急著要趕到你這裡來,我不該冒冒失失慫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應該想到河東部隊,受制於潼關,可能有所動作。這稍為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聲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自責如此。死生有命,誰也害不了誰!」

  「不!」虯髯客激動地說:「我心裡難受;藥師,你一定得聽我的話,把一妹快接回來,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是個孤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成年以後,走南闖北,倒是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從認了一妹,我才覺得我不是世間最孤單的一個人,原來我也有至親骨肉。我自己私下立過心願,為了一妹,我甚麼都可以犧牲。你,你們是夫婦,難道,你也不肯像我這樣犧牲一點點嗎?」

  這話說得李靖滿心委屈,卻又難以分辯,別了半天,逼出一句話:「如果三哥肯早聽我一句話,跟李世民合作,就不會有今天的為難了。」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

  「那麼,今天又如何呢?」

  「我說過,為了一妹,我甚麼都可以犧牲——」他眼睛望著空中,閃爍著,漸漸露出一種非常奇異而無法究詰其意義的微笑。

  李靖不能不感動,但要他放棄二十年來自我砥礪而成的軍人的氣節,以及兵學的修養,可是件極其為難的事;想了半天,總覺得此一刻還不是下最後決心的時候,因即說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時候再說吧!」

  到了限期會有甚麼辦法呢?他茫然地,一點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虯髯客卻是個最善於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無善策,且先拋開再說。召集義軍,斟酒相勞。席間報告了些洛陽前線的情況;他心裡對李密非常不滿,但此時並無一句譴責的話,只以樂觀的口吻推論,由於潼關的變化,洛陽膠著的形勢,將被打破。同時又斷言,三年之內,天下可以大定;要過豐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到,但是,那必是使人樂於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酒酣耳熱之際,虯髯客拔劍起舞,高吟著漢高祖的「大風歌」。舞訖,在義軍將領的歡呼聲中,徐徐收劍;取一杯酒,瀝在階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鑒我微衷,如漢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雖得天下,我亦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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