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風塵三俠 | 上頁 下頁
三六


  於是,他又用酒寫字:「除之可耳!」寫完了,又抹去。

  李淵不置可否,只說:「獨孤皇后是我遠房姨母;文帝在日,於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對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負天下之仰望,竊為賢者所不取。」

  李淵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擊桌,高吟梁簡文帝詠舞的詩句:「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嬌;羅衣恣風引,輕帶任情搖……」

  於是裴寂向侍酒的宮女使一個眼色。不一會,十二個樂工,抱著箜篌、琵琶、答臘鼓之類的樂器,列隊上堂,席地而坐;然後八名健骨高軀的宮女,穿著奇異的胡服,臉和雙臂用五色香粉畫成「紋身」的樣子,手牽著手,碎步來到筵前,在急管繁弦聲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凰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明憶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這舞來自西域,名為「昔昔鹽」,舞曲卻是文帝時最有名的文學侍從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賈禍,被賜自盡的薛道衡所作。

  李淵年輕時,曾受薛道衡的賞識,因此,這時聽見唱他的詩,激起無窮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淵對裴寂說,「文帝親口對我說過:『薛道衡所擬的詔諭,都是我要說的話,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闊了。』既然知道他迂闊,應該原諒他;為了他所上的一篇頌詞,其中有幾句觸犯忌諱的話,便賜令自盡,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兒子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留守還記得那年有病,皇帝說了什麼話?」裴寂故意這樣問。

  李淵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皇帝——楊廣召他入覲,因為有病誤了時限,楊廣詢問原故,左右回奏:「李淵病了!」楊廣便說:「可得死否?」這話傳到李淵耳朵裡,才知道楊廣猜忌極深,動了殺機;從此醇酒婦人,韜光養晦。但至今想到楊廣的話,還可以叫他不寒而慄。

  「不談這些吧!」他懊惱地說。

  裴寂知道這時候他需要藉酒澆愁,於是抓住機會,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首先看到黃羅的帷帳,心裡疑疑惑惑,這是什麼地方?再側臉看去,枕上一彎長髮,細辨面貌,似曾相識,卻再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喂,喂!」他推著那豔麗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舊閉著眼,膩聲哼著;然後扭了兩下身子,蒙上被,一頭鑽在他胸前。

  李淵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會神,慢慢記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會,失聲大叫:「不好了!」接著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磚地上,冷得發抖。

  這下因為動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來!」她揉著倦眼,伸手來拉,「凍出病來,可不得了。」

  「你,你是晉陽宮的?」他問。

  「是。我叫信秋,伺候寢殿。」

  「伺候寢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畫:「這就是寢殿。」又指指床,「這就是禦榻。」

  「糟了!」李淵在心裡說,深深吸了口氣,順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裡發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麼睡到禦榻上來的?也不知道跟侍寢的宮女做了什麼事?反正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參劾,搞成殺身之禍!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麼留下來的?」

  「留守自己說要睡在這裡,誰敢說個不字?」

  「我說過那話嗎?」他疑惑地自問。

  「喝醉了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對呀!」李淵說,「你們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該聽我的話。」

  「不聽你的話,你要殺人。」

  「真的嗎?」

  「留守,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自己怎麼不記得?難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淵懊惱地說,「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現在——」他在想,現在該怎麼辦?

  信秋笑一笑,慢條斯理地下了床,鋪床迭被,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信秋!」他想到一個主意,「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送你。」

  「留守隨便賞什麼,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寶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裡糊塗在這裡睡了一晚,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為什麼?」

  「傻孩子!」李淵跺跺腳,著急地說,「這要讓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腦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腦袋也砍不到我。」

  就這一句話,李淵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膽大妄為!我先砍你的腦袋,看你怕不怕?」說著自己動手著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這下把信秋嚇得臉色大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哭什麼?」李淵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嚇怕,「還不跟我說實話!」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說:「都是監副跟我說了多少好話;又嚇我,說我不肯,留守會動怒,這會兒又怪我!」

  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說了實話,李淵倒反有許多憐惜歉疚之情,便放緩了聲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聽我的話,別在外面亂說,我仍舊送些首飾衣服給你。」

  「謝謝留守。」信秋淚眼婆娑地拜了兩拜,立起身來,轉往殿后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