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風塵三俠 | 上頁 下頁


  「你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甚麼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甚麼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甚麼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於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你如此垂愛!不過,就是你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連我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你?」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只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城門早已關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啪」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蕩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是:「西字五號。」

  這又露了狐狸尾巴!李靖有些好笑。「你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你,你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你了。」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裡罵自己:是怎麼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那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歎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功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並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凝望著那嫋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出塵!姊姊!」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斗篷。

  「拉著我幹甚麼?」她回頭問。

  「我,我求你別走!」

  她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色答道:「不走不行!」

  「不,不,出塵,不,姊姊!」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你原諒我,千萬別走!」

  她臉上的嗔怨,慢慢地消失了,眼中發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傻瓜!」她伸纖纖食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咱們不走,是等著楊素派兵來把咱們抓走?」

  李靖一愣,隨即聽懂了她的意思,眉開眼笑地說:「對、對!我又說錯了,咱們一起走!」

  於是,張出塵放下紫竹杖,幫著他七手八腳地收拾好了行李。李靖取一塊碎銀子留在桌上,作為店錢;吹滅了燈,右手提劍,左手拉著張出塵,出了房門,摸索著來到馬槽。

  兩人分別上好了鞍子,解開韁繩,正要牽馬出槽,忽然身後一聲驢鳴;在那夜靜更深之際,叫聲特別顯得高亢,把他們倆都嚇一跳,不約而同地回身去望。

  槽頭上果然有匹未系的健衛,黑緞子樣的一身毛片,映著微茫的星月,閃閃生光。

  幸好只此一鳴,而且並未驚起旅舍中人;張出塵笑著低聲喝了句:「討厭的畜生!」然後轉臉對李靖說:「咱們把馬換一換,你騎這一匹!」

  李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也不問;先服侍她上馬,再騎著她的那匹馬跟著她走;曲曲折折,避開邏者,來到西城。

  雄偉的城樓雉堞,在深蒼的夜空中勾勒出厚重的陰影,城上隱隱有執戈的兵卒在巡邏,更鼓「咚——冬,咚——,」沉重幽遠的聲響,顯得十分莊嚴。

  三更了!李靖在心裡說;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下。

  前面張出塵已勒住了馬,等李靖到她身邊停下來時,她低聲問:「對牌沒有掉了吧?」

  李靖一面探手去摸對牌,一面答道:「何等重要的東西,怎麼會掉?」

  「好!你去叫關,說到漢中公幹。」

  李靖點一點頭,一轡頭奔到關前,也不下馬,舉起馬鞭,在城門上「吧噠、吧噠」抽得好響;他故意這樣肆無忌憚地,做出相府差遣的權威。

  好久,城關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關吏持著火炬,照到李靖的臉上,問道:「是你叫關?」

  「對了。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他又補了句,「一共兩個人。」

  「可有對牌?」

  「當然有。」他把對牌一揚。

  「多少號。」

  「西字五號。」

  於是關吏把火炬插在牆上,轉身入內;等他回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塊同樣的對牌,兩牌相對,字跡相符;但他卻還不放行,持著火炬走到李靖身後,在馬屁股上摸索著。

  「你幹甚麼?」李靖冷峻地問。

  「今天傍晚,相府有令,關門出入要特別盤查。你這是相府的馬,沒有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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