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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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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朱秀才不解所謂,不由得定睛細看;這一看看出異樣了來。吳老者七十多歲的高壽,卻以善於養生,鬚眉並未盡白;花白長髯中,隱隱水光,是染的墨汁。 「老丈,尊髯有墨!」 「就是為的鬍子上染了墨!喏,」吳老者指著硯臺,「我想明白了,都為貪看這方異硯,染了墨汁,竟不自知。」 「來,來!」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遞了過去,「請擦一擦。」 「現在來擦,已經晚了。」吳老者不接手巾,遞過來他手裏的一束紙。 打開來一看,是一份卷子,只寫了半行,而卷面佈滿黑紋。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回去謄稿時,不知道鬍子上有墨,無意間染污了。 問起來果然如此,朱秀才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這怎麼辦?」他說,「這份卷子一定被『貼』出去;不又白吃一趟辛苦麼?」 「這都是命,無話可說。可惜了我這篇『制藝』,一摑一條痕,語語著實,針針見血。」吳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老弟臺想來尚未完卷!聊以奉贈。」他緊接著又說,「順水人情,不必謝我!」 朱秀才大喜;但轉念之間,又覺心灰意冷,「盛情可感。不過,」他搖搖頭說,「無濟於事。」 「怎麼呢?」 「還有第二場、第三場。」朱秀才很慚愧地說,「不瞞老丈說,文思鈍拙;只怕完卷都很難。」 「這話倒也是。等我來想一想。」 吳老者心裏在想,自己這份卷子一定是「貼」出去了——科場規矩,考場必須符合「程式」。不中程式的,輕則看主司的寬嚴,卜自己的運氣,可黜可不黜;如果情形嚴重,譬如白卷,或者寫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類,則在一場終了,一定出一張榜,將這些不中程式的試卷貼在上面。由於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在內收掌官那裏,便已黜落;而闈中用五色筆,內收掌官與同考官一樣用的藍筆,所以這一榜,名為「藍榜」。 藍榜貼出的舉子,第二場就不能再入場;吳老者有心想替他下兩場效勞,亦苦於不能插翅飛進棘闈。 「也罷!我早說過,科場裏有鬼。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臺來結這重出格的『翰墨因緣』;那就只有這麼辦了。」吳老者放低聲音招招手:「且聽我說個計較。」 吳老者的「計較」是舞弊。科場弊案,無代無之,而以明朝末年為尤甚;弊端百出,匪夷所思,最惡毒的是「割卷」與「換卷」,因為這都是損人利己,傷陰騭的事。 割卷與換卷,都要買通闈中執事。割卷須彌封房的書辦下手,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來,換到行了賄的壞卷子上去;張冠李戴,掠人之美,也就是巧奪了他人的功名富貴。 換卷之法是,一面探明某一舉子,筆下來得,必定可中;一面買通謄錄生,等這本好卷一到,先壓了下來,然後等壞卷子投到,彼此互換,壞的謄成好的,好的謄成壞的,與割卷異曲同工。 到了清朝,由於順治年間的辛酉科場案,興起大獄;雍正、乾隆兩朝,又格外注意此事,所以科場風紀,遠勝前朝。但亦很難做到弊絕風清,不過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兩種,一種是「買關節」,一種「找槍手」。 「買關節」又稱「買字眼」;大致是由房考官說知兩個字,約定拿這兩個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幾句,甚麼位置,考官入眼便知,不管文章好壞,呈薦主考——當然,文章總要過得去,過於荒謬不通,主考堅持不取,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找槍手就是代考。這行買賣,有一項極巧妙的付款方式;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餘數等到榜上有名以後付清。不須合同,不須保人,只寫一張借據;借到某人名下紋銀若干兩,准於某月某日全數清償;立借據人具名必得加上一個銜頭:「新科舉人」,而日期則在發榜以後。這一來,如果槍手本事不濟,不能為人獵取一名舉人,則此「新科舉人」的借據,顯然出於偽造,立借據人可以不必還錢。如果取中了,新科舉人哪怕家裏再窮,總有親友願意在他身上「下本錢」,槍手亦不愁會賴債。 吳老者此刻就是要為朱秀才做一個不必寫借據的槍手;願意在下兩場冒名頂替他入場。朱秀才倒還有些膽怯,無奈吳老者頗為熱心,盛情難卻之下,唯有依從。 「向來科場只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主司賣關節犯法,送關節就情有可原。我跟你的情形也是一樣。不過,外人不知實情,倘或發覺了,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這兩次場期,你千萬不能露面,最好到深山古寺去躲一躲。而且要記住,決不能透露身分姓名。」 「是!謹遵臺教。」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吳老者看著那塊古老的硯臺說:「發榜以後,以此見賜,如何?」 「應該。何用榜後,此刻就請帶了過去。」 吳老者欣然接受,將他自己所用的一塊硯臺送來給朱秀才作謄卷之用;自己攜著那方來自日本的「壓艙石」,回到號舍中細細玩賞。 第二天出場,一朱秀才將吳老者邀到旅寓,置酒款待,結成極好的朋友。到了第二場進場,朱秀才特地關照僕人,不必「送場」;其實是飄然出城,一個人去逛了九溪十八澗。不過心裏卻不甚安逸,深怕吳老者冒名頂替,會被發覺。 幸好三場之中,只有頭一場搜檢查問得嚴;二、三兩場便鬆得多,加以吳老者剪短了鬍子,又生得後生,七十開外的老翁,看來六十不到,與吳秀才的年貌,正復相當,所以順順利利地做了一回槍手。 不日發榜,吳老者的文章有價;朱秀才現現成成做了一位孝廉公。 *** 「這就是朱秀才的鄰居,有恩報恩,託夢叮囑,非要他帶一方最好的硯臺的緣故。」陶通判說,「這種報恩的事很多,只不過冥冥中受福,不為人知而已。至於有怨報怨,必是出了新聞,曉得的人就多了。我也可以講一兩件你聽聽。」 其實,陶通判所講的故事,亦未必是有怨報怨,有人在號舍中上了吊;有人得了失心瘋,大鬧科場;有人在卷子裏自陳陰私,以致貼出藍榜,凡此莫可究法原因的不幸之事,又無法解釋,便都歸之於怨鬼報仇之說了。 陶通判的話是言者有心了,意思中彷彿暗示邵定侯;你自己捉摸,如果曾造過孽,還是不要下場的好,否則怨鬼在闈中報怨是「法所不禁」的,重則送命,輕則丟醜丟得難以做人。 在邵定侯,雖未想到陶通判是有意諷勸;但闈中報怨的故事,確是使得他驚心動魄,幾乎不能保持平靜。這種臉色看在陶通判眼裏,感受相當深刻;越發佩服池大老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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