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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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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過,不大記得清了?」邵定侯有意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講嚴監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機訛詐人家這段故事,來挖苦我這個監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決不是挖苦你。我講的是進場的情形,『至公堂』前,放過九聲大炮,擺出香案,由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鎮壓;周倉巡場;文昌帝君主試,魁星來放光。接下來還要請舉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舉頭三尺有神明』,考場中有多少神靈?這都不去說它;每號門前一面紅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處?」 就這時浮雲掩月,涼風大起,將一盞美孚油燈,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頗有毛骨悚然之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講得起勁,忘其所以;還是故作驚人之筆,突然拍案說道:「鬼……」 邵定侯一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時,已經漏聽了一段話。這時所聽到的是極怪的聲音——是陶通判正在學「號軍」在場中的吆喝。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拉長了聲音,淒厲地學過了這兩句;又用低沉的聲音說:「恩鬼、怨鬼,直待號軍這一喊;方始能夠進場,恩鬼蹲在紅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報恩報怨,花樣百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是,是!」邵定侯渾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於想聽個輕鬆溫暖的故事——實在也是怕聽報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講下去,搶著說道:「陶公,你說報恩是怎麼報法?」 「報恩嗎?我說個眼見的故事你聽。」 陶通判雖非舉人,但應過鄉試;他說他親眼得見的故事是如此:有個姓朱的秀才,書香世家而資質遲鈍;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學政看他五十歲的「老童生」猶自背著考籃,與十幾歲的少年同場角逐,於心不忍,勉強中了他的。 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夠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覺對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絕意進取。第二年是鄉試的年分,親友都勸他下場;他說甚麼也不肯。到了試期前一個月,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他當初周濟過的一個鄰居來告訴他說:「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會中。不過要拿你最好的硯臺帶進場。」 朱秀才醒來,覺得這個夢可笑;回想了一下,隨即丟開。哪知過了幾天又夢見這個鄰居,苦口相勸,諄諄叮囑,一定要帶最好的硯臺。 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朱秀才推醒老伴,說起經過;他的妻子倒也是豁達明快的性情,便說:「管他呢!你就不妨去試一試。考不上,科場裏是怎麼個景致,也開開眼界。何況八月裏的西湖,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候;你何妨也逛一逛。」 「這倒可行!」朱秀才動了遊興,「這樣,你陪我去;我進場『觀光』,你就到三天竺去燒香。」 秀才娘子笑了:「哪有個帶了老婆去趕考的?」 話雖如此,秀才婆子還是興致勃勃地收拾行李,檢點考籃,定船做路菜;一應齊備,老夫妻雙雙從湖州到省城去趕考燒香。 到了八月初八進場,秀才娘子親手將考籃又檢查了一遍;當然,最要緊的是那方「最好的硯臺」。 這方硯臺,不是有名的端硯,顏色發黃,質地堅實細緻,極其發墨;是朱秀才祖傳下來的,看過的人都說好,卻不知是何名目?形製異常樸實;無款無銘,而長有一尺二,寬有八寸,厚達寸許,秤秤總有十斤重。朱秀才帶了這麼一塊狼犺的硯臺進場,見到的舉子無不當做笑話在講。 朱秀才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因而文思越加遲鈍;磨得一硯好墨,卻只是擱筆相對,從一早想到日色偏西,草稿上還只是疏疏落落,三兩行文字。 就在他死了心,打算弄飯吃過;好好打個盹,繳白卷趕第一次啟闈出場的當兒,夕陽影裏走來一位銀髯老者,到得朱秀才號舍前面站住了;眼睛盯在那方硯臺上。 朱秀才心裏寬慰了些,自覺五十來歲應鄉試,愧對後生,不道還有年邁如此的人;便即招呼:「尊駕貴姓!」 「敝姓吳。」 兩個人互通了姓名,朱秀才又問:「尊駕高壽?」 「七十七。」吳老者扳著手指數了一下:「從十七歲起,連恩科在內,這裏我來過二十四回了。」 「龍頭屬老成!」朱秀才安慰他說,「這番必是高中了。」 「難說得很。『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科場裏真的有鬼。」吳老者說,「我是不服氣,每隔三年要來吃一次苦頭。小孫是我親自督課的,上科已點了翰林;我倒不相信連一榜都巴結不上。」 聽這一說,朱秀才不免慚愧;原來以為他連考二十三回,名落孫山,必是跟自己一樣,肚子裏要「火燭小心」,誰知他能教出一名翰林來,可知筆下來得。 「然則,倒要請教!」朱秀才改口了,「老丈又何致於白吃二十三回苦?」 「我說過,科場裏有鬼。」說著,將頭低了下去,細細欣賞著那方硯臺,好久才問:「請問老弟臺,這一硯墨,是甚麼時候磨的?」 「中午。」 「中午到此刻,墨汁猶在?」吳老者驚異地說,「我倒要仔細看看。」 於是摩挲鑒賞,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唸唸有詞,看上去是頗為困惑的樣子。 「吾知之矣!吾知之矣!」突然間吳老者興奮地喊著;然後問說:「老弟臺,這方硯臺,得自何處?」 「是家傳舊物。」朱秀才答道,「先人服官從山東帶回來的。」 「這就完全合攏了!」吳老者拍著手說,「這是日本石硯。明朝倭寇用來壓船的;直隸通州、山東福山都出現過,發於牆壁。其色有黃、紫、黑三種,不知哪一種最上?不過就眼前這一方來說,已非凡品。不瞞老弟臺說,我平生有米顛之癖,寒齋亦頗有幾方有來歷的硯。久聞日本石硯之名,未曾見過,今天讓我開了眼界,足慰平生。」 朱秀才心想:你得感謝我那已下世的鄰居;如果不是他來連託怪夢,你又哪裏去開這眼界? 「好了!」吳老者戀戀不捨地問:「老弟臺尊寓在哪裏?場後我來奉訪;細細拜觀。」 朱秀才便說了旅寓的地址;吳老者欣然作別,回號謄他的卷子。過不多久,去而復回,手裏握著一束紙;在蒼茫的暮色中,隱約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凝重之中顯出一種絕望的豁達。 「到此為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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