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恩怨江湖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
|
「話是不錯。」小福怯怯地說,「人家在暗處,老爺在明處,暗箭傷人,頂難防備。」 「有啥難防備?他們那支暗箭,不說我也猜得到;無非在死者身上做文章,說林采春是羞憤自殺;羞憤是因為我好像指她跟邵定侯有奸情;所以變成我大老爺逼死民女。這是他們的一面之詞,除非銀子用到家,上頭不會聽他的。」池大老爺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指著外面說道:「你看看有沒有人?」 垂花門外,站著刑房書辦,也不知道剛才那番話,他聽見了沒有;小福唯有據實而報,同時小聲勸主人不要說得太多。 「我只跟你說一句,」池大老爺放低了聲音說:「就算他們佔了上風,硬賴我逼死林采春,林家的命案我還是要辦。你現在馬上出去打聽,邵定侯回家了沒有?要秘密,打聽明白了,立刻來告訴我。這個包子我不吃,我自己也是副大牌,『兩不包三』。」 小福答應一聲:「是!」 「你叫刑書進來。」 ▼六、變起不測 刑房書辦神色如常,進屋先請了安,接著遞上一張狀子;口中說道:「林采春夜裏吊死了。請大老爺去相驗。這件案子鬧大了。」 「喔,」池大老爺問道:「是不是畏罪自盡?」 「當然要這麼說。」 就這一句話,惹得池大老爺無名火高三千丈,真想跳起來指著刑房書辦問一句:「不這麼說該怎麼說?難道不是畏罪自盡,是我做縣官的逼死她的不成?」 然而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池大老爺到底已經吃過虧了;就因為不夠沉著,操切從事,才搞成這種枝節橫生的棘手局面。吃苦豈可不記苦?這樣一轉念間,把自己的火氣,硬給壓了下去。 於是他強自保持著平靜地問:「照你看呢?林采春到底為甚麼上吊?」 「自然是不好做人了。一城沸沸揚揚,指指點點在說她的醜話;人人要臉,樹樹要皮,臉皮一剝下來,怎麼還能做人?」 「是誰剝了她的臉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抓到邵定侯,一切水落石出。她倒逃脫了一個謀殺親夫的罪名。」 「唉!」刑房書辦微微頓著足,「真的證據齊全,辦她個謀殺親夫的罪名,大家不但沒有話說,還佩服大老爺明鏡高懸,如今……唉!」 池大老爺越發沉著,瞭解刑房書辦居心叵測,預備拿口黑鍋扣在自己頭上,倒得好好防備他。 「如今怎麼樣呢?」他說:「不要緊!我不是怕事的人,是我錯,我一定承認,自請處分。現在我們依律論律。」 刑房書辦聽這軟中帶硬的冷靜語氣,知道嚇不倒池大老爺,便改變了態度——其實也不用嚇唬,情勢是對池大老爺不利;他很誠懇地分析,指出問案犯了一個錯誤,問到奸情之類的風化案子,不該公然坐堂,准百姓聽審,而應該在花廳中間。婦女名節最要緊,未曾訊實,該當先思保全;眾目睽睽之下,問到房幃之事,哪怕是夫婦敦倫,被訊的婦女,亦會羞愧難當。如今林采春的自盡,是為了全城的風言風語;而風語風言則起於挖開地道以後,池大老爺問案時隱然指她與邵定侯有奸情,然則「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邵定侯有的是錢,紹興又出好刀筆;重金請人撰狀,告到省裏,甚或京控;再用銀子上下打點,池大老爺的前程,必不能保。 「是的。」池大老爺出奇地冷靜,「我跟你說實話,我那個知縣,也是意想不到而來的。遇到這樣一件案子,壞了我的前程我也無所謂。不過,紗帽可以丟掉,案子不能不追;他們不用想嚇我,想我為保前程鬆一鬆手?好了;我批狀子。」 池大老爺提筆在狀子末尾批道:「准狀。即日午後相驗;傳集仵作官媒伺候。」 「大老爺!」刑房書辦勸他,「還是不必到林家的好。」 「為甚麼?」 「只怕沒知識的婦女,無理取鬧。」 「甚麼?無理取鬧!」池大老爺既驚怒,且又有些沉不住氣了,「莫非她們要撒潑?」 「不是撤潑,只怕情急。」刑房書辦走前一步請個安,語氣顯得很誠懇地說,「大老爺是一縣的父母官,身分尊貴,犯不著跟罪犯人家一般見識,能放鬆一步,還是放鬆一步的好。」 這不能不說是幾句好話,池大老爺也是混光棍過來的,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因為事後找場,不管如何面子十足,總難彌補當時所受的損傷。 然而放鬆又是如何放法?「你勸我不去,不就變了我怕他們了嗎?」他問,「站不穩腳步的事,我決不做。哪怕動公事,調城守營來保護,我也得去相驗。」 刑房書辦的意思是,想請他將批示改一改:「既係畏於人言,懸樑自盡,免於相驗。」現在聽他的口氣堅決,還要調城守營保護,案子一鬧大了,麻煩甚多,而且對邵、林兩家,亦決無好處,那就只有另想別法了。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有了計較,「大老爺既然一定要去,書辦當然叫他們好好伺候。不過,書辦有句話要說,」他提出一個要求:「到了那裏,務必請大老爺看書辦的眼色行事。保護大老爺是我們的責任。」 聽他說得誠懇,池大老爺點點頭,很鄭重地應允:「我相信你。」 雖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其實很有分量;刑房書辦理會得言外之意,越發覺得自己想得不錯。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