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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林家」二字一出口,王木匠陡然一驚;酒都嚇醒了——剛才就是因為已有幾分酒意,口沒遮攔;現在說到林家,自己提醒了自己,想起林家那樁案子,再想到坐在對面的人身分,這些念頭加在一起,恍然意會,自然要大吃一驚。

  「大爺」,他的神色異常嚴重,「你老問這些話,到底是為了啥?」

  「剛才不是說過了,談談作個比較。」

  「大爺,你不要騙我了,一定有道理在內。如果你不說明白;大爺,我要得罪了,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再多說一句。」

  說到這樣決絕的話,刑房書辦無選擇。索性傾囊倒筐,將林家招贅女婿投河這樁案子的可疑之處,都說了給王木匠聽;聽得王木匠伸出舌頭,半天縮不回去。

  「原來邵大少爺看中了她!我倒真沒有想到。」

  接下來就該工木匠細說究竟了。「邵大少爺」當初告訴工木匠,從他父親下世,族中就發生奪產的糾紛;他有個惡叔,打算以綁架的手段,迫使他有所承諾,否則便要謀害他的性命,由那惡叔的長子入繼。接收「邵百萬」的全部產業。為此,他跟林家情商要做個地道,緩急可恃。

  「你想想看,我哪裏會想得到,他開這個地道,是派這樣的用場。真正知人知面不知心!」

  「現在閒話少說,我請問你,那面的出口做在啥地方?」

  「是一間空房子裏。」

  刑房書辦楞了一下,旋即明白,當初自然是空屋,一則不能表露,地道直通人家的閨房;再則不是空屋,施工不便。等造好了,林采春再搬進去住,有何不可?

  「這間房子,你到了那裏,自然認識?」

  「自然認識。」

  「那好!」刑房書辦欣然引杯,「來,來,先敬你一杯;少不得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大爺!」王木匠哪裏肯受這一杯酒,「這件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豁免了吧?」

  「豁免?這又不是為難的事。」

  「怎麼不為難?邵家這方面,我不好交代;再說,這是違犯行規的,以後再沒有人請教我了。」

  這話倒也是。刑房書辦沉吟著,不知如何處置。

  「大爺!」王木匠說,「我在後街上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原是想分了家以後,自己搬到那面去住的。你老如不嫌棄,先搬了去住;明天我就把地契送過來。」

  為了想豁免指證的「官差」,竟願以一幢住房作為謝禮:這在刑房書辦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替他想辦法。

  辦法不難想,卻須裝出很傷腦筋的樣子;攢眉「苦思」了半天,他方始開口:「公事一定要有交代;不過你王老闆,我一定不拿你牽涉進去,你畫一張圖來;上頭如果問到,這張圖是從哪裏來的?我自有話回答;決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來。」

  這是暗示,如果王木匠食言而肥,便會將他牽涉進去。像這樣的命案,一成「訟累」,傾家蕩產亦非意外。王木匠得此保證,欣然應承,告辭而去。

  等他一走,刑房書辦定下心來,將這夜的收穫,重新回想了一遍。越想便越高興,案子可破,房子可得;而邵定侯百萬富豪,遭遇這樣一場官司,銀子還不如當泥沙般往外搬?不想老來還走這麼一步鴻運!一高興之下,當夜就進衙門求見池大老爺。

  「恭喜大老爺,」他紅馥馥的臉上,堆足了笑意,「案子可以說,破了一半了。」

  「怎麼?」池大老爺特別假以詞色,「來,來!你坐下來談。」

  於是刑房書辦斜簽著身子,坐了下首方凳上一角,開始細談案情;當然,他不會提到阿龍如何料事如神,只說他怎麼樣靜心參悟,猜透了其中的機關。

  池大老爺一直在靜靜聽著;聽到林家招贅女婿的屍首,可能藏在地道之中,不由得失聲說道:「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太有道理了,你說下去。」

  再說下去,話就有些不大圓順了。他說他知道邵家掘了一條地道,入口在邵家的書房中;但卻說不出他是怎麼知道的。好在池大老爺對此倒不太關心;關心的是地道的出口。

  「出口,不錯,是在林家;但不知道是在哪一間屋子?想起來是在林采春的房間裏,而且是在床底下。」

  池大老爺點點頭說:「是在林采春房間裏不錯;不過怎麼知道在她床底下。」

  刑房書辦是據王木匠漏出來的,「開在床底下的都有」那句話而云然;只是不便明說,含含混混地答道:「我是猜想。」

  「猜得也有道理。」池大老爺想了一下問道:「那末,現在該怎麼辦?」

  「有了確實證據就不怕了,大老爺明天就到林家,挖開地道就是。」刑房書辦又說,「書辦已經想法子去打聽了。地道在林家的出口,究竟是哪裏,明天就有確實消息,包管不錯!」

  池大老爺聽得這樣的話,高興異常,拿刑房書辦,著實誇獎了一頓。同時決定,第二天下午踏勘林家;傳下話去,早早伺候。

  到得第二天一早,刑房書辦剛要上衙門,有個陌生人叩門來訪,自道是王木匠的胞弟,帶來一份住房的紅契相贈,卻無林家地道的圖樣。還說王木匠昨夜酩酊大醉,酒後胡言,不足為憑。同時又透露;王木匠已經不在紹興,到江西探親去了。

  刑房書辦聽得這話,半晌作聲不得;心知事情起了絕大的變化,王木匠不但否認與出走,很可能已將所知的秘密,全盤洩露給邵定侯了。怎麼辦?他繞室彷徨,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進得衙門直奔簽押房,見了池大老爺,雙膝跪倒,將王木匠出爾反爾的經過,和盤托出,自請處分。當然,他將案情秘密說與王木匠得知,是有一番辯解的,說非如此,不能套出王木匠的真話來。

  「這不能怪你!」池大老爺倒很體諒,「你起來,我們商量正事。」

  這件事就得請教刑名老夫子。紹興雖出師爺,但多在外遊幕;本鄉本土,人情牽掣,不能放手辦事,反倒沒有紹興師爺,池大老爺請的是這位刑名師爺是蘇州人,姓金;金師爺熟於律例,卻是按部就班,不會耍花巧的老實人,與池大老爺權奇自喜的性情,不甚相投,所以平日不大找他。此刻事出無奈,多一個人商量總是好的,因而移樽就教,帶著刑房書辦,到金師爺的住處去拜訪。

  一聽經過,金師爺先自不悅,這樣要緊的案子,如何不來跟自己商量?對「東翁」雖不便發作,卻不妨借題發揮,拿刑房書辦痛斥了一頓,說他輕舉妄動。池大老爺知道罵的是自己;只好捏著鼻子受他的。

  「東翁,」罵完了書辦,金師爺才提出他的看法,「這件案子急不得,事緩則圓,只有一步一步來;第一步先簽提王木匠到堂,憑他的指證,才能派人搜查。」

  「王木匠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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