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恩怨江湖 | 上頁 下頁


  第六,幫中有各種歌詞,尤其在開香堂時,隨處都聽得見七字歌謠,如整衣歌。「衣冠不敢忘前朝,儀注相傳教爾曹;今日整襟來拜祖,何時重見漢宮袍?」故國之思,彰明較著;這也就是開大香堂,不准外人進入的主要原因。

  第七,清幫弟子,不收剃頭這一行。這一條不成文的戒律,最值得注意。清初為了剃髮,不知死了多少人;順治二年六月,有一道詔命。說是漢人如果不跟滿洲人一樣,剃髮留辮,「不幾為異國之人乎?」因而限期剃完,「不遵本朝制度者,殺無赦!」

  這道詔命,是攝政王多爾袞受了一個人的煽動,所作的斷然處置。當清兵剛剛入關,衣服鞋帽,仍沿明制;前朝的降臣,還是頭髮束在頭頂心,用簪子扣住,加上「進賢冠」;穿的也還是寬袖長袍。朝廷之上,滿人一班、漢人一班,服飾不同,徑渭分明,原也相安無事;不料有個無恥的山東人,出了花樣。

  這個人叫孫之獬,原是明朝的進士;為了求富貴。媚新主,首先剃髮改裝,換成滿人服飾。漢班看他服飾不同,羞與為伍,推他人滿班;滿班看他是假旗人,不屑與之同列。這樣推來推去,變成俗話所說的「狗不理」了。孫之獬羞憤交加,便上了一道奏疏,說:「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髮之制,獨仍其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

  多爾衰原想讓降臣改服飾,但恐阻力大大,不便開口,難得孫之獬有此一奏,大為讚歎:「想不到降臣中,還有人能說這樣的話!」因而下了削髮的詔命。

  詔令中的限期極嚴,「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髮」;同時聲明:「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換句話說,剃髮與否,即是順道之辨;因而又有兩句驚心動魄的口號:「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事實上雷厲風行,絕無例外,甚至衍聖公亦應照辦不誤。

  闕裡的地方官,照定制必由孔家族人擔任,當時的曲阜知縣叫孔文謤,特為上了一個奏摺:「臣家宗子衍聖公孔元植已率四世子孫,告之祖廟,俱遵令剃髮訖。但念先聖為典禮之宗;顏、曾、孟三賢起而羽翼。禮之大者,莫要於冠發,先聖之章甫逢掖、子孫世世守之,是以自漢暨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未之或改。今一旦變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髮,以複先世衣冠、統推聖裁。」這篇文章做得很典雅,說得也很委婉,一則表示三千年來衣冠未改,不是有意反抗新朝;再則陳明先遵功令,再請示應否蓄髮?只是「以複先世衣冠」這句話,措詞正好觸犯忌諱,因此,孔文謤碰了個大釘子,得旨:「剃髮嚴旨,違者無赦。孔文謤奏求蓄髮,已犯不赦之條。姑念聖裔免死。況孔子對之時者,似此違制,有抬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

  這是孔文謤沾了孔門後裔的光。在東南一帶,明末因受東林的激勵,對先朝的忠忱,非出太監和闊党的那些地方可比;因而為了三千煩惱絲而驕首受誅者,時有所聞。

  孫之獬就是閹黨。所謂閹黨,意思是指明末權勢熏天的太監魏忠賢的走狗爪牙。閹黨專與大半為正人君子的東林黨作對,有一部「三朝要典」是閹党大頭目,後來亦降了清朝的馮銓所纂;這部書等於閹黨捕治東林的黑名單。崇禎即位,魏忠賢伏法;這部「三朝要典」當然要毀掉;而孫之獬不識風色,竟跑到內閣痛哭力爭,要求保存,因而也入了「逆案」——專為處理閹黨的一案;結果落了個革職回籍的處分。

  明臣投降清朝的很多,孫之獬官不過翰林院侍講,應該是個無人注意的小角色;亦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但就因為他出賣中國衣冠以求榮的無恥行為,引出了限十日剃髮的嚴旨,以致於「留發不留頭」者不知凡幾,所以血性男兒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他是做「聊齋志異」的蒲松齡的同鄉;順治四年謝遷起義反清,攻破淄川,孫之獬一門被禍,婦女皆受淩辱,連未成年的孫女都不免。真所謂「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孫之獬等於與所有的漢族為敵;無怪乎受報如此之酷。

  由於嚴旨限十日剃完,而要剃的又是滿洲式樣,同時在明朝亦可能根本沒有剃頭匠這個行當、所以「留頭不留發」這個差使,便由旗丁充任。

  在京裡,剃頭棚子相沿算是「官差」;剃頭名為「做活」;剃頭錢名為「活錢」,都還遺留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段慘痛史實的痕跡。每一個剃頭棚子,當然都有官兵在「伺候」;路人被迫削髮。如若不從,捉到官裡正法,所以剃頭棚子本身並無可怕之處:但剃頭擔就大為不同了。

  地方官為了遵行功令,必須在十日以內剃完;而鄉下人終年難得進一趟城,同時也不可能為了剃頭,專程進城。更何況本心不願,為了留發又要留頭,杜門不出,或者逃入深山;這樣,就必須「移樽就教」,主動「喚頭」來剃。

  京裡的剃頭擔,招攬顧客用兩種不同的東西,在城裡用小木梆;鄉下用一把形如鑷子的鐵器,其名為「喚頭」;捏在手上一開一闔,發出「嗆、嗆」的聲音,就叫「打喚頭」。

  至於剃頭擔子,一共分為兩部分,前面是一個紅漆圓籠,當中置一隻小炭爐,上坐一挑子水,回籠旁邊掛一隻臉盆,專為洗頭之用,這不足為奇。奇的是豎一枝旗杆,且有習鬥;這枝旗杆的形式,與衙門前面所豎的完全相同;只是具體而微而已。

  後面一部分是一隻長約兩尺許,寬一尺的小紅櫃,櫃中藏剃頭用具。這是顧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卻是剃頭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沒有得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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