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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你對我那同學,好像很不滿?」他覺得有些奇怪地問道,「為什麼?照我看,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笑道,「只是看著他不順眼。」停了一下,她又說:「我很任性,是不是?」

  這可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章敬康對她的態度相當滿意,正想趁這機會勸她兩句,班車已經開到,行列移動,沒有機會再往下說。

  走到一半,出現了很奇怪的事,李幼文突然很急促地回頭說了一句:「我不去了!」說完,脫離行列,很快地往人叢中鑽了進去。

  不管他平常對她是如何的寬容,這時也不免氣憤。他緊盯著她的身影,也脫離了行列。她這天穿的是一件綠色的上衣,目標相當顯眼,所以廣場的人雖多,卻不怕丟失了她。

  追著那一點綠色的影子,他在火車站正前方的鐵柵邊找到了她。

  事實是她站在那裡等他。她的臉色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很從容。「對不起,」她說,「我忽然有些頭疼,不想到陽明山去了!」

  這話使他的反感更深了。哼!他在心裡冷笑。要撒謊就要撒得像個樣子,簡直當人家是三歲的小孩子。他正想反唇相譏,卻又立刻警告自己要保持冷靜,便淡淡地答了一個字:「噢。」意思是:你這麼說,我這麼聽而已。

  「我們在市區找個地方坐坐。」她說。

  「我沒有地方。」

  「你說。」她以希望彌補歉疚的姿態說,「這一次只要你說了地方,我馬上就跟你走!」

  一句話的撫慰,立刻抵消了他全部的不滿情緒。他想起去年秋天,秦有守帶他到圓山的五百完人衣冠塚去過,那裡十分幽靜,是個聊天的好去處,便把地點說了出來。李幼文欣然同意。

  於是,他們搭十七路車到動物園,再叫計程車往裡走。一到那裡,李幼文連聲稱好,認為比陽明山更有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故意迎合他,還是真的喜歡這地方。反正她表示滿意,他也就很高興了。

  兩人席地而坐,先吃野餐。食物太多吃不完,李幼文把餘下的仍舊包好,準備帶回去。章敬康冷眼旁觀,心想,她知道愛惜食物了,這也是進步了的一個證明。

  「你怎麼不說話?」她說,一面用一張衛生紙仔細擦拭手指上的油漬,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閃動。他覺得她在沉靜時,能格外顯出她的不可抗拒的魅力。

  「幼文,你真的很美!」他情不自禁地說。

  她抬起頭做了一個微笑——事實上,只能說是半個微笑,她的嘴角微撇著,好像覺得他說了很可笑的話。

  「真的!」他很認真地說,「我不是瞎說,我是第一次讚美一個女孩子。」

  「我沒有說你瞎說,我很高興聽你說的這句話。」她仍舊垂著眼,一面擦拭手指,一面說。

  「我希望你高興。」章敬康說,「我願意做一切讓你高興的事,但是——」他在考慮,怎樣措辭才不至於破壞眼前已經存在的美妙氣氛。

  「但是什麼?」她抬起頭說,「你知道的,我最恨說話說半句留半句的人。」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說下去,也許你不願意聽。」

  她不響,大眼珠靈活地轉了兩下,才答道:「說說沒有關係。但我希望你適可而止。」

  怎麼叫適可而止呢?她的話似乎不通,卻又似乎說得很妙。他一向覺得她不簡單,立刻又得到一次印證。因為如此,他又警覺到說話要當心,說了幼稚淺薄的話,為她所輕視,那就無法再有對她產生影響的力量了。

  於是他說:「我不知道怎樣才是適可,如果我說了你不高興聽的話,你提醒我,我好停止。」

  「我希望你不要逼得我太厲害!」

  「這就奇怪了。」他說,「你好像知道我有許多話要問你。」

  「是的,我看得出來。」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想瞭解,瞭解以後才可以想辦法幫助你。不,」他覺得這樣的說法,一本正經,不能為她所接受,便立即改口,「你不大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我只是好奇,譬如,剛才已經快上車了,你忽然頭疼不想去陽明山,這在我是很難理解。」

  「我首先要糾正你一句話,」她說,「我並非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像你,對我媽的幫助,就是對我的幫助,這證明我是無法拒絕別人幫助的,也證明了你有幫助別人的能力。你接受我的糾正嗎?」

  「當然接受。」他很高興地回答說。

  「那麼我再回答你的問題。」她停了一下說,「老實告訴你,在車上有兩個我不願看到的人。」

  「誰?」

  「何必一定要問得那麼清楚?」

  「不!」章敬康固執地說,「我一定要知道。才第一個問題,總不能就叫我適可而止吧?」

  李幼文笑了,但那笑容似乎有些淒涼的意味。「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問?」她說。

  「是不良少年?」

  她點點頭。

  「避開他們也好,我希望你永遠避開他們。」

  她仍舊不響,抑鬱地望著天際的白雲。這副神情給予他的印象很深,他覺得她仿佛有難言之隱似的,格外引起他的關切,同時喚起了強烈的責任感,決心把握今天的機會,對她的一切要做深入的瞭解。

  「還有一個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住在哪裡?」

  「大部分時間,住在家裡……」

  「不對吧!」他搶著說,「我去過你那裡兩三次,每一次都鎖著門。」

  「那只是碰巧。而且白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多。你是白天去的吧?」

  「嗯。」他說,「你說大部分時間住在家裡,當然還有一小部分的時間不住在家,那麼住在哪裡呢?」

  「同學家。」

  「從前的女同學?」

  「當然。」

  「你的女同學現在幹什麼?仍舊在念書?」

  「不,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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