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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是因為他也是苦學出身,從前曾接受過好些人的幫助。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件羞恥的事。Mr.章,你說對嗎?」她轉臉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為她在勸他接受她和她父親的幫助,所以不願意正面答應。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說的話,否則就等於說蔡先生曾接受別人的幫助是可恥的。這樣,就使他感到左右為難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適當的措辭。「這要看是怎樣的情形。」他說,「要看這個人值不值得幫助。」

  他的話在邏輯上並不是針對她的命題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釋,他仿佛在說,要像蔡先生那樣的人,才值得予以幫助,而他是不值得幫助的。

  但是,他的話雖然那麼含蓄,蔡雲珠卻很直率。「是的,」她說,「我認為像你這樣的人,就是最值得幫助的。」

  「不,不!」他怕她誤會了,趕緊分辯著說,「我不是說我值得幫助,相反,我是說像我這種人不值得幫助。」

  「為什麼呢?」她轉過臉來,用另一隻手握著他的小臂問。

  雖是在暗影裡,她這樣雙眸炯炯地望著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著一種威脅,而他的不願接受來自蔡家的幫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說的,因此訥訥地再也沒說出話來了。

  「Mr.章!」蔡雲珠的聲音溫柔而誠懇,「我們認識雖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話儘管說嘛。」

  儘管她這樣殷勤致意,章敬康還是不能不閃避。他用打太極拳的原理,反問蔡雲珠:「你為什麼佩服我?我有什麼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雲珠把頭轉了過去,身子卻靠得更緊了。「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說,「你知道的,一個女孩子對男性的感覺,常常是說不出所以然的。」

  這話的含義,以及她說這話的姿態,使章敬康震動了——感激與惶恐交織,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為她對他只是欣賞,即使有愛意,也是踩著謹慎的步伐向他走來的。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蔡雲珠對他不但默戀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這樣,他便應該有個明確的反應,否則就會變成玩弄她的珍貴的感情,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於是,他想了一會兒,用很嚴肅的聲音說:「蔡小姐……」

  剛說了三個字,就被她打斷了。「叫我雲珠!」她說。

  「不,」他很固執地說,「我還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說,不容他有往下說的機會,「感情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不宜於在這時候討論。我們暫時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對你的感覺放在心裡。」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說了,他談著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氣氣地道別。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剛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雲珠聽他不肯改用較為親切的稱呼,就已瞭解他對她的反應,她不願他說出公然拒絕的話來,不僅是為了維護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鬧成僵局,所以見機而作,不著痕跡地把話扯了開去。這樣,彼此不傷感情,留下了餘地。她可以重新開始來培養感情,尋找新的機會。

  照這樣看,蔡雲珠是個很聰明、很厲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願去多想蔡雲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準備以施捨的手段去換取他感恩圖報的愛情奉獻,這是使他隱隱然產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識中又覺得為了一種責任,他應該對蔡雲珠避得遠遠的。雖然,那是怎樣的一種責任,連他自己都沒有認真地去想過。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開始,然後想到李幼文,想到應該去給李太太拜年。

  於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業從日本帶回來的紫菜,說是要送同學,其實是送李太太。對於李幼文,他也有一樣新年禮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頁筆記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愛,但他只有這本新的筆記簿可以當作一件禮物來送人。

  李家的門虛掩著,他叩了兩下沒有人答應。因為已來熟了,他便輕輕推門進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聲音喊著:「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臥室中回答,聲音相當微弱。

  「李伯母,來給你拜年。」

  「拜年?不敢當。」

  這下他聽清楚了,她的話有氣無力,是病人的聲音。「李伯母,你,你怎麼了?」他不安地問。

  好久,李太太才回答:「我病在床上。對不起,不能招呼你!」

  真的是病了!「什麼?我看看!」說著,他走過去一掀門簾,然後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因為,門簾一掀,他就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同時看到她床前的痰盂中有半罐紫紅色的液體。

  「李伯母,你吐血了?」他驚慌地問。

  「章先生,你快出去,髒得很!」李太太喘著氣說,她的臉色如黃蠟一般,雙眼枯陷,形狀可怕。

  他自然不會退出去的,相反地坐到她床對面的椅子上,問道:「是胃出血?」

  「老毛病。我的肺不好。」李太太說,「從前養好了的,不知道怎麼昨天又復發了。」

  「李小姐呢?」

  李太太不答,慢慢閉上眼,眼角有兩滴淚水。

  這就不必再問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只見茶几上有半碗冷的牛奶、一包藥——紙包上寫著昨天的日子。

  「看過醫生了?醫生怎麼說?」

  李太太用手背拭一拭眼淚,答道:「昨天打了一針,算是把血止住了。說是——」她慢慢地頓住了。

  「說什麼?」

  「說要靜養。唉!拿什麼來靜養?早點死了算了!」

  章敬康心裡難過極了!家家戶戶洋溢著歡笑,在盡情享受傳統的佳節,而這裡卻有個貧病交迫、無人照顧的老婦人,被圍困在生命的黑屋子中,忍受著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凌遲,甚至於連喊聲「苦」都變得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人聽她的。這真是比死還要寂寞的寂寞。

  他第一次發現生命中的灰暗顏色,是如此的可怖。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感到窒息得無法忍受,必須大口大口地喘氣。

  「李伯母!」他猛然站起來說,「我替你去找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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