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淡江紅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
|
「真的。」章敬康加重語氣說,「她真的是這樣說的。這可見得她對你很孝順。」 李太太不響,默默地,似乎在吟味著他所說的話。 「李伯母,」章敬康又說,「為了我,害得李伯母對李小姐生氣,我很抱歉!」 「你不要這樣說,章先生。」李太太不安地說,「你真是好人,阿文那樣沒有禮貌,你一點不見怪,今天還來看我,我心裡很難過,也很高興!」 說著,李太太傷起心來了,從茶几旁邊牆壁的掛鉤上,拉下一條毛巾,唏嗖、唏嗖地擤了兩下鼻子。 章敬康跟李太太有著同樣的感覺,但他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內心深厚的同情。 「章先生,說起來我也不能只怪阿文,孩子不好,大人要負一大半的責任,我現在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對她的怨艾,章敬康覺得不便正面表示意見,但也不宜再保持沉默,轉過話題問道:「李伯母府上哪裡?」 「江蘇。」 「我也是江蘇,江蘇南通。李伯母是——」 「無錫。」 「噢,好地方。李伯母哪年來的?」 「一九四九年。原來想看一看情形再說,哪曉得來了不久解放軍就渡江了,無錫一解放,不再回去,就這麼住了下來。當初如果決心要到臺灣來長住,總要好好準備一下。那就無論如何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唉!」李太太又歎了口氣。 「李老伯呢?」他已可斷定李太太是孀居,但在說話的技巧上不能不這樣明知故問。 「失蹤了!」 「失蹤了?」章敬康對她的回答深感意外。 李太太的神色非常黯淡,那當然是她最傷心的事,但時間可以沖淡情感,雖然是慘痛的回憶,日子長了,也就會慢慢想得開些,因而能夠冷靜地敘述了。 「說是失蹤,其實是不知道死在什麼地方。」 「怎麼回事?」 「我猜想他是自殺的。」 「有遺書嗎?」 「沒有。」 「那怎麼能斷定呢?」 「如果不是自殺,會到哪裡去了呢?」李太太說,「而且,另外有些事情也看得出來。他在失蹤以前,把幾筆不能不還的債務,都弄清楚了。有幾項他身上比較珍貴的東西——一個勞力士表、一塊漢玉、一枚K金戒指都留了下來。這不就是交代後事嗎?」 「那麼,李老伯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說來話長——」李太太點上支煙,用落寞的眼光看著章敬康,以半嘶啞的聲音,談她從未對任何人談起過的身世。 李太太的丈夫單名一個炎字。李炎的父親以經營絲業起家,只有李炎一個獨子,從小過著大少爺的生活。到三十歲時,李炎繼承父業,但仍不脫紈絝子弟的習氣,對於經商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精于盤算。 一九四九年春天,戰局逆轉,李炎結束了他的事業,帶著一部分財產,攜妻挈女,漫遊港臺。他原來的意思是想到外面來見識見識,準備改行——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什麼好,是不甘於困守家園,靠上一代的餘蔭,庸庸碌碌度過一生,何況,錦繡江南已是烽火處處,也不容他株守下去了。 不久,無錫解放,李炎一家在臺灣住了下來。李炎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得這麼快,大部分財產都沒能夠帶出來,這在他的精神上是一個打擊。但,生活是沒有問題的,他手頭持有的現款值二十萬美金,加上李太太的首飾,算得上一筆不小的財產了。 如果他們樂意做寓公,安閒地吃現成飯,大可維持相當富裕的生活,一年算用五千美金,這一輩子也可衣食無憂。但李炎不這麼想,他憂慮著坐吃山空,憂慮著身在他鄉,無依無靠,因此由懶散一變而為異常積極,不斷在研究如何做生意賺錢。 他的本行是絲業,雖不如何精明,但耳濡目染,畢竟還算內行。那時臺灣還不能生產蠶絲,根本談不上經營。做別樣生意,卻又苦於情況不明。那時,大陸來台而又帶有幾個錢的人,爭相以遊資投向地下錢莊,李炎也走上了這條路。 他放出去的一筆高利貸,值五萬美金,第一個月收到了優厚的利息,第二個月就聽到不穩的消息,第三個月便吃了倒賬。 於是,他改弦易轍,不再做任何不勞而獲的打算,跟人合作辦紗廠,失敗;辦食品公司,倒閉;辦農場,糾紛迭起,最後只好拱手讓人。 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得李炎憂心忡忡,寢食不安,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 於是,有一天,他悄悄地出去了。從此音信杳然。 李太太講到這裡,停了下來。這是整個故事的一半,甚至還只是一個前奏。章敬康關切的是故事的後半部,她們母女何以流落到如今這樣窘困的地步,以及李幼文成為太妹的經過。 然而,這後半部的故事,就是李太太不講,他也可以大致猜得到。父親失蹤,母親溺愛,李幼文失去了管教,逃學、濫交朋友,漸漸走向下流的路。而她們的家庭,仍然維持著富裕人家的排場,其實外強中乾,一旦垮了下來,便一蹶不振了。 因此,為了避免引起李太太傷感,他不再問下去,只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 然而李太太長時間藏在心裡的憂鬱苦悶,難得遇見一個談得來的年輕人,正想抓住機會盡情傾訴,喝了口茶,她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談下去。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