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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你是代表她講話?我想我比你更能代表她。」秦有儀的詞鋒非常犀利。

  「不是代表她講話。我覺得……」他無法把他的感覺說出來。

  「說話不要吞吞吐吐!」她一步不放鬆地逼迫著他。

  「可以這樣說,」他也不考慮措辭了,「我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我已經看得很透,我跟她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

  「怎麼叫『進一步的發展』?」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他不高興地說。

  秦有儀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徒逞口舌、自討沒趣了,她的笑容漸漸收斂,最後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我替蔡雲珠悲哀!」

  他覺得很抱歉。「當然,我跟她還是朋友。」他這樣說,用意是在安慰秦有儀。

  「我不明白,蔡雲珠有什麼不好?」

  「不是什麼不好。」他急急地否認。

  「那麼,你何以那樣看不起她呢?」

  秦有儀的話越說越犀利了,章敬康深感不安。「真是,」他煩惱地說,「我不該把心裡的話告訴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這樣子。我知道你心裡的意思就是了。」

  秦有儀算是讓了步,但情緒上受了挫折,影響到跳舞的興致。沒到十二點,她就提議回家。蔡雲珠有些依依不捨,不過卻無可奈何。

  章敬康頗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儀的性格跟蔡雲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氣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過午飯就到秦家,跟秦有儀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興了才放心。

  兩點差五分,他們一起到達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樣,是兄妹兩個。蔡雲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國去了,在那裡念書、做事、結婚,而且已取得美國公民的資格。家裡只剩下蔡雲珠一個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寵愛。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歡迎。

  蔡老太太是個異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親切,自不用說;對於第一次見面的章敬康,更是問長問短,關懷得很。她已經上了六十歲,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幾歲,視覺和聽覺都十分敏銳,閑下來還能繡花。寬大的起坐間中,靠北窗就擺著一架繡花繃子。

  「好了,你們好好去玩你們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別對章敬康說,「你不要拘束,這裡就像你自己家裡一樣。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儀一樣,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應著。

  於是,蔡雲珠把他們帶到樓上小客廳裡,那裡已擺好了桌子,鋪著臺布,兩副塑膠的新牌還未開封。桌子旁邊又是兩張茶几,上面放著新沏的茶,還有一碟子英國產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們好好打牌!」秦有儀一坐下來就這樣說。

  章敬康知道她這話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請求」——不要把他跟蔡雲珠扯在一起開玩笑的話,當著蔡雲珠的面說了出來,那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拋了個「告饒」的眼色給她。

  但秦有儀不理會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說:「雲珠,今天我們倆合作,非把他們打敗不可!」

  這明明是在賭氣。「還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覺地說,「那天我們合作得很好。」

  「原來你也知道你們合作得很好!」秦有儀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對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儀適可而止。蔡雲珠也裝糊塗,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對面坐了下來。

  牌局順暢地進行著,但大家都很少說話。只有蔡雲珠不時投向章敬康脈脈含情的一瞥,包含著太多的話語。

  不知怎麼,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雲珠的這對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臉上,那該多好呢?他一直在這麼想。

  於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腳步又出現在李家的那條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識中,並沒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養尊處優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親,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個陰沉沉的日子,荒場上的曬衣架子光禿禿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沒有把衣服晾出來。也許,也許是她病了,沒有辦法洗衣服,想到這裡,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門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於心理上缺乏準備,他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兒。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著他走了過來,她仍舊穿著那件套頭的毛衣,下面是暗綠色煙灰呢的長褲,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來。二人面對面看著,她的臉板得似乎永遠不想笑似的,淡紅色的兩瓣嘴唇緊閉著,漆黑的眼中有著包藏禍心的陰沉。

  「我等你小子好幾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話問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子蠻橫!內心裡大起反感,但他的腳步卻乖乖地跟著她,一直轉過荒場,在一處造了一半停頓下來的樓房後面站住,那裡冷僻得很,簡直看不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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