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淡江紅 | 上頁 下頁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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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也有一些擔心,怕他父親會想起他丟表的事而責備他,哪知完全不然。 「我也想到了。我們那裡馬上要辦鐘錶的分期付款,我替老二買一塊。」章老先生又說,「要畢業了,起碼也還要做套西服,讓我來想辦法。」 「不!」充滿了歡喜感激之情的章敬康搶著說,「離畢業還有一年,而且要受預備軍官訓練,根本用不到什麼整套的衣服。」 「傻話!」做父親的說,「大學畢了業,就算踏入社會了,哪可以一套出客的衣服都沒有?只要你自己努力,將來能夠自立,這些踏入社會的準備工作,我跟你大哥總會替你想辦法的。現在只要你用功上進,別的什麼都不用你管。」 章敬康記住了他父親所說的每一個字。飯後和他的小侄兒玩了一會兒,隨即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開始自修。 一走進那間六席大的書房兼臥室,只見一片溶溶的月色,從木格窗中透進來,灑在地上,形成一種很新奇醒目的黑白圖案。他不忍開燈破壞了它,坐在窗前的籐椅上,靜心欣賞。窗外是幽靜的小院子,種著木瓜和鳳凰木,秋來依然枝葉扶疏,微微的西風不時飄過,帶來了秋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爽氣和涼意。 然而他的心頭卻還另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想到剛才飯桌上父親和大嫂的話,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Sweet Home那支曲子。 他的家庭並不富有,甚至離小康的程度都還有一段距離。父親是中級官員,堅守崗位,三十年如一日。兄弟兩個,大哥敬業走了他父親的路子,也是個標準的公務員,結了婚仍舊和家人住在一起。母親故世已經十年了,幸好大嫂賢惠能幹,一手主持中饋,把整個家撐了起來。他父親常向親友們誇獎說:「清芬是我們家的棟樑。」他完全同意他父親的看法。 雖然章敬康沒有較好的物質生活,也沒有母親,但他仍舊感到非常幸福,因為他一直生活在愛的煦育中。父親的管教似乎有些嚴厲,大哥對他也拿出做長兄的氣派,可是他們永遠在關注著他,而且也非常尊重他,就像他考大學時,父親主張讀理工,大哥建議念外文,結果他仍舊按照自己的志願,選了經濟系。 大嫂更不必說,他是她一手帶大的。「長嫂如母」,他充分瞭解這句話的含義。也因為有了大嫂的「母愛」,才平衡了父兄出於愛人以德的督責。他知道家庭對於他的期望,每年的學費對於這個清苦的家庭來說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儘管父親戒了酒,大哥捨不得看電影,大嫂在菜場裡買幾個蘿蔔都得斤斤計較,而對他的供應和要求,總是儘量使他滿足。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鼓勵他上進。 這樣想著,他便懂得了他現在要做的是什麼,立刻開了燈,專心致志地把每一分精力都投注在他的書本上。 「老二,十一點了。」是陶清芬的聲音。 竟十一點了,他驚訝時間過得好快,但今夜讀書的興趣十分濃厚,便應了一聲,仍舊埋頭在書本上。 「明天你第一堂有課,洗了澡早些睡吧!」陶清芬站在門口又說。 「不要緊。」 「綠豆湯在廚房裡,你吃了吧!夜深了。」 他心想,如果不睡,大嫂一定會因惦記著他也睡不著,一會兒起來看看,一會兒催促他一兩句,何苦鬧得她不安寧? 「好了,大嫂你請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真的喝了綠豆湯,洗完澡就回房睡覺。關上燈,月光斜照到床前,他睜眼看著,一點睡意也沒有。 「這時她會在做什麼呢?也像我一樣在看月亮?」 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女孩。但他馬上警覺到,自己應該把全副精神放在課本和畢業論文上,絕不容許為她而分心。於是他強迫自己把思維轉到經濟學上的許多問題中去,但那就像把一個過大的枕芯塞到較小的枕套中去一樣,這面撳下去,那面鼓出來,他的任何排斥她於頭腦以外的努力,都歸於無效。 一賭氣,他索性聽任自己去幻想。於是,剛見面的她,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面前了。 她穿著海軍藍的牛仔褲,腳下一雙男人穿的「懶佬鞋」,修長的雙腿托著纖細的腰,上身一件極短的淡藍襯衣,左襟繡著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襯衣下擺像海盜裝束似的扣著一個蝴蝶結,這樣腰圍就更顯得小,而胸部又嫌有些誇張了。但他看得很清楚,鼓起在襯衣下面的胸部,並非虛有其表,它確有著充實的內容,雖不像成熟的少婦那樣豐滿,可絕不是「奧德麗平原」。那麼應該是怎麼樣一種美妙的面和點的組合呢…… 他忽然覺得臉上發起燒來了。他譴責著自己,不應該淨往這方面去幻想,那代表的是肉欲,對聖潔的處女來說是不可原諒的褻瀆。 於是,他使「視線」上移,沿著象牙色的長長脖子看到她的臉。 她的臉孔是無法歸納為哪一類型的,只有上帝揮動畫筆,才能描繪出那樣神奇的線條。大致說來,她是鵝蛋臉,一種代表善良、溫柔、熱情,能使人覺得易於親近的臉型。那小巧的嘴、端正的鼻子、一彎新月似的眉毛,無不配置得恰到好處。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眼睛,流盼之間,閃耀著鑽石一樣的光芒,如說它是「靈魂的窗子」,這就是一面能令任何人駐足仰望的窗! 然而,如果沒有她的專為他而發的笑容,那麼她在他不過像一幅達·芬奇的畫,或者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只有藝術欣賞上的意義。 他曾有過好幾次在公共汽車上,讓座給女同學或別的女孩子的經驗。她們的反應多半太矜持,欠大方;當然也有含笑致謝的,但那常是不成熟的禮節下的笑容,看起來並不美。像她那樣,純粹出乎自然的毫不羞澀的甜笑,他真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又想起她那雙令人永遠難忘的眼睛,仰望著他,充滿了善意。「她是不是想跟我說話呢?」他想,「是的,她一定是的。只因為自己太笨,當時竟未看出來,辜負了她的難得的好意。」 「真該死!」他捶著床沿,深切地痛悔著。 他內心更放不開她了。一連串的問題浮現在他腦際:她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是怎樣的情形?在哪個學校念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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