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八三


  「王全斌、王仁贍、崔彥進等,披堅執銳,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納款,尋馳詔以申恩,用示哀矜。務敦綏撫。孟昶宗族、官吏、將卒、士兵,悉今安存,無或驚擾;而乃違戾約束,促悔憲章,專殺降兵,擅開公帑,豪奪婦女,廣納貨時,斂萬民之怨嗟,致群盜之充斥!以致再勞調發,方獲平寧。泊命旋歸,尚欲舍忍;而銜冤之訴,日擁國門,稱其隱沒金銀犀玉,錢帛十六萬七百餘貫,遂今中書門下,召與訟者質證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禦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議其罪!」

  這道詔令一頒,頃成朝野間的一大話題;關於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對朝廷重視法紀的至意,則是無不感奮。趙普見此光景,暗暗高興;當然會有人來向宰相關說,為得罪的將帥求情。趙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說朝旨指定禦史台台長禦史中丞主持廷議,他不便干涉,等議定奏上,他再相機設法。

  廷議的爭辯極其熱烈,一派著重綱紀,一派強調戰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後是與議的盧多遜說了一番話,才能定議。

  「詔命只命文武百官議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論功。今日只當奉詔行事,他非所問。」他說:「王全斌等人的戰功,自在聖明洞鑒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瀆請。」

  盧多遜的本職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領「知制誥」的職務,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說的後半段話,當然是有所見的,這一下為王全斌等人辯護的一派,已可放心。而盧多遜的前半段話,只當議罪,不當論功,又是駁不倒的看法,於是爭論平息,只就定罪上來斟酌。

  「除非無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補闕的身份,參與廷議的開封府推官大聲說道:「此不必議,律有明文!」

  推官的職掌,就是處理民刑訟事,宋琪熟於律例,一言而決。當時由禦史台主稿奏覆,以為「王全斌等罪當大辟,請准律處分。」

  當廷議有了結果,隨即便有守候著的內監,馳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達,皇帝便召集皇弟光義與宰相趙普、參政薛居正、樞密使李崇矩在講武殷商量處置辦法——辦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話」已經「反說」,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陳奏。

  「盧多遜今天很出色,」皇帝這樣說道:「廷議亂糟糟沒有區處,多虧他幾句話才有了結果。」

  話是看著趙普說的;趙普與盧多遜不睦,聽得皇帝對他的嘉許之詞,心裡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應二聲:「是!」

  「我這兩天總在想這件事,」皇帝又對皇弟說:「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說王全斌他們戰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應,特為反過來說,其實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漢武帝,你們不必學東方朔。」說著,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義和趙普,趕緊跪下,意示請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裡,也跟著俯伏在地。

  「起來,起來!」皇帝又說:「想來你們總商量好了,是何處置,說來我聽!」

  「是!」光義答應著向趙普使了個眼色。

  於是趙普不慌不忙地說道:「奏上陛下,臣等仰體聖懷,先意承志,擬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斷。」

  「好,念給我聽聽!」

  「遵旨!」趙普望著寫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征無戰,雖舉于王師;禁暴戢兵,當崇于武德。蠢茲庸蜀,自敗奸謀,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風而歸命,遽個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澤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軍節度王全斌,武信軍節度崔彥進,薰茲銳旅,奉我成謀,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輯柔之深意;此謂不日清謐,即時凱旋,懋賞策勳,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貪殘無厭,殺戮非罪,稽於偃革,職爾玩兵;尚念前勞,特從寬貸,止停旄鉞,猶委藩宣,我非無恩,爾當自省!全斌可責授崇義軍節度觀察留後,彥進可責授昭化軍節度留後,特建某州為崇義軍,某州為昭化軍以處。仁贍責授右衛大將軍。」

  「節度觀察留後」是五代藩鎮指派親信,留守後方的一種職稱;入宋雖沿用其名,而職司已經不同,無非挑一處地方,讓此人食俸閑位而已。皇帝覺得這個處置很好,只是王仁贍頗為可惡,降職為右衛大將軍,似乎還便宜了他。但轉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彥進有一州之地供養,王仁贍的懲罰也算重了,就這樣饒了他吧!

  於是皇帝點點頭問道:「那末,預備把哪兩州給王全斌他們?」

  「此須取旨。」趙普答道:「臣等擬議,湖廣隨州擬特建為崇義軍;隴西金州擬特建為昭化軍。」

  「可以!」皇帝緊接著問道:「有罪的該罰,有功的自然該賞,劉光乂跟曹彬怎麼說?」

  「恩賞之權,出於陛下,臣等不敢妄議。」

  「劉光乂給他調個大鎮。」皇帝問道:「近畿有什麼好缺沒有?」

  「陳州的鎮安軍節度使,還是懸缺。」

  「就讓劉光乂到鎮安軍去。」皇帝又說:「曹彬也該給他一個節度使。」

  「是!」趙普答道:「臣等選擇善地,當另行奏聞。」

  「這倒不關緊要,只是給他一個節度使的銜,我還留他在身邊。」皇帝看著李崇矩:「讓曹彬給你當副手怎麼樣?」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願,不敢請耳!」他這樣答說。

  而趙普卻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兩府,希望在皇帝身邊,好多一重呼應,所以緊接著李崇矩的話說:「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備朝夕顧問,曹彬必能克盡闕職。」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31

  詔令頒佈,曹彬家賀客盈門,但他一概懇切辭謝,不肯接受賀意;悄悄出了後門,到王全斌那裡去致慰問。

  談到日中,宮內所派的「快行家」,追到王家;二月天氣,滿頭大汗,尋著曹彬,喘氣說道:「總算覓著了!快請進宮吧!官家立等召見。」

  「囑!」曹彬看一看身上說:「我得回家換衣服。」

  「來不及了!」那「快行家」極有機變,指著王全斌說:「借王節度的官服穿一穿!」

  這話不錯,當時就借了王全試的冠帶袍服,換好了策馬入宮。

  皇帝在便殿接見,等曹彬行了禮,他命人賜座;然後又吩咐左右:「取酒來!我跟曹彬小飲數杯。」

  「陛下賜飲,臣不敢辭。」曹彬起身說道:「有一事當恭具奏疏上聞;既蒙召見,容臣面奏。平蜀諸將,除臣與劉光乂,盡皆得罪。劉光乂公忠體國,調任鎮安軍,拱衛京畿,實為陛下知人善任;只是臣實不敢當此上賞,否則愧對將士。」

  「哪裡的話!」皇帝說道:「平蜀諸將的功罪,我無不明白;你有功不矜,調和諸將,連王仁贍都不能不說你好,應該受賞。再說,他們班師回來,行裝中無不是金珠累累;你只帶回來一端蜀錦,兩三部蜀版的書,這樣辛苦一趟纖塵不染,如果不肯上賞,教我又何以激勵將士?」

  「只是——」

  「你不必再辭!辭亦無用。我還覺得酬庸太薄,好在來日方長,你還有立功的時候。」

  說到這話,曹彬只有謝恩了。

  「蜀中的文官,你看什麼人可以重用?」

  「臣止監軍旅;采察官吏,不是臣的職守。」

  「你總有所聞。除了呂余慶,還有什麼清廉的官?」

  「若論清廉,莫如沈義倫。」

  「我也知道沈義倫不錯!」皇帝自語似地說:「我用他當樞密副使。」

  這不是曹彬的職守,他不便作任何表示,沉默著。

  「曹彬!」皇帝從內侍手裡取過一隻金盞,遞了給他。

  「臣謝恩!」曹彬跪著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曹彬!」

  「臣在。」

  「你須為我細細籌畫,北漢、南唐,該先從何處著手?」

  「是。」曹彬接著說道:「臣告退!」

  回到私宅,賀客未散;曹彬依然不肯受賀,從後門溜了進去,一直到他平日讀書的小閣,展開兩幅地圖,一幅是河南北漢,一幅是江南南唐,默默地沉思著,忘卻富貴榮辱,專心一志地在研究皇帝所交付的任務!

  (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