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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搜秘(4)


  四、釣魚臺滄桑

  中共在北平的國賓館,地名「釣魚臺」,我友康白(何偉康)曾兩宿於此,並在尼克森、伊莉莎白女王坐過的座位上,接受吳學謙的款待,為文刊於「聯副」,其詞若憾,而沾沾之態如見。有讀者來信說:「近年世人習聞釣魚臺之名,而莫知其究竟,既為前清宮禁,曷勿一搜其秘?」感其雅意,作此文付「繽紛」。

  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名勝辭典》頁三十四「釣魚臺」條:「在北京海澱區三裡河路南。傳說金章宗曾在此釣魚,後人稱『金章宗釣魚古台』。」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

  釣魚臺當元、明、清三朝,都在阜成門(元朝名平則門)外三裡許,而遼金則在城內。北平于遼聖宗開泰元年,號為「燕京」,入金後,海陵稱內城。據「金圖經」記載:宮城四圍九裡三十步,亦如清朝規制之區分為外朝、內廷,內廷九重共三十六殿;外朝稱為南城,東曰宣華門,西曰玉華門,出玉華門為同樂園,有瑤池、蓬瀛、柳莊、杏林諸勝處。

  《大金國志》載:「大定十年,燕群臣于同樂園之瑤池,語及古帝王成敗之跡,大率以不嗜殺人為本。數年休兵,民力稍蘇,獨貪殘之吏去朝稍遠,恐為百姓蠹,宜時加稽察。知中書省貝勒稽首曰:陛下言及此,社稷之福也。」按:「大定」為金世宗完顏雍的年號,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數的有道之君,號稱「小堯舜」,在位二十九年。

  此「同樂園」即為釣魚臺,或言瑤池即魚藻池,上有魚藻殿,「金史章宗紀」,泰和三年五月,「以重五拜天射柳上,三發三中。四品以上官侍宴魚藻殿」。我以為釣魚臺總名「同樂園」,實寓君臣同樂之義。因為當時西苑的三海,只開發了北海,大定十九年興建了一座離宮,初名大寧,屢次更名,最後名為萬安宮。太液秋風,瓊島春陰,風景雖佳,但妃嬪所居,如所謂「遼後梳粧檯」,實乃金章宗為寵妃李元妃所建,「目為遼蕭後梳妝樓者誤」,此「堯山堂外紀」的說法,且經朱彝尊考證肯定。試想妃嬪樓頭晨妝,外臣遙遙窺視,自為漢化程度已很深的金國之主所不許,故選擇釣魚臺為與群臣宴遊之地。

  按:金章宗名完顏璟,其父完顏允恭為金世宗第二子,立為太子,早死。大定二十五年,章宗被立為「皇太孫」,即位後,追尊其父為帝,廟號顯宗。章宗之母,為宋徽宗在五國城所生的公主,是故金章宗有一半漢人的血統,而且稟承了他的外祖父的氣質,愛好文學藝術,亦愛好土木遊觀,他有一首宮詞:「五雲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書卷,東風無處不楊花。」但自元滅金後,「三千歌舞繁華歇,一片風煙慘澹愁,宮室盡皆瓦礫填塞,荊棘成林」,釣魚臺亦不例外。

  劉侗《帝京景物略》雲:釣魚臺「元時謂之玉淵潭,為丁氏園池」。此因元朝改金之中都為大都,重建的都城,周圍六十裡、分十一門,與金城比較,東、北兩面擴張,而西南兩面內縮,東面一門名齊化門,西面一門名平則門,入明後改稱朝陽門、阜成門,但至今猶有沿用元朝稱呼者,足征元、明、清京城、東西所屆,完全相同。

  由於西面內縮之故,釣魚臺已在平則門外三裡許,禁苑成為民居,故能為丁氏所有,終元之世,釣魚臺默默無聞,只有「歸潛志」中一段記載:「王郁飛伯,少居釣台,潛心述作,未嘗輕求人知。李欽叔過釣台,得其所著賦及碑,大驚,遍薦于諸公。自此去釣台,游四方,後為兵所殺。」按:王郁字飛伯,金史有傳,年輩略後於元遺山。但他中進士已在金朝的末代皇帝哀宗(年號正大)在位時,釣魚臺猶為禁苑,故居釣台潛心著述,應是入元以後的事。

  到了明朝,釣魚臺仍名玉淵潭,《大明一統志》雲:「玉淵潭在府西,元時郡人丁氏故池,柳堤環抱,景氣蕭爽,沙禽水鳥多翔集其間,為游賞佳麗之所。」明人詩集中,不乏遊玉淵潭的題目,岩嵩亦曾遊此,有七絕一首:「金代遺蹤寄草萊,湖邊猶識釣魚臺,沙鷗汀鷺尋常在,曾見龍舟鳳舸來。」

  由上引文字中推許,釣魚臺一帶應該是一處低窪的沼澤地帶,而另有一深潭,由於跟地面高下的差距甚大,所以岸邊看來似高臺。因為低窪,所以「泉脈隨地湧現」的西山,除正脈「注禦園以匯於昆明湖」以外,其餘諸源,皆流向釣魚臺一帶,春夏水盛,急注於玉淵潭,逐如瀑布,王漁洋《玉淵潭詩》雲:「九十九飛瀑,一門爭萬軌。」又雲:「雪浪如車輪、凸凹忽奔駛、激射為深潭、神物潛尺咫、夜黑風雨來、鱣鮪皆避徙。」當然,這是因為明末清初,水利失修之故,到了乾隆三十八年,便大為改觀了。

  《欽定日下舊聞考》卷九十五:「釣魚臺在三裡河西北裡許,乃大金時舊跡也。台前有泉從地湧出,冬夏不竭。凡西山麓之支流,悉灌注於此。元時謂之玉淵潭。為丁氏園池。乾隆三十八年命浚治成湖,以受香山新開引河之水。複于下口建設閘座,俾資蓄泄湖水。三十九年始命修建台座,台西面匾石恭懸禦書釣魚臺三字,東面匾石恭勒禦制詩。」

  乾隆的禦制詩是一首七言古風,內有「亦受西山夏秋潦,漫為沮洳行旅艱」之句,可知流潦漫溢,行旅為艱,不成其為游賞之區。詩中又有注,謂將玉淵潭開拓成湖、複建水閘,在阜成門外分水兩支,一入西便門為正陽門前的護城河;一支南下轉東為永定門前的護城河,而皆匯入通惠河,以利舟運。

  當然,一生沉溺于營建的乾隆,曾在釣魚臺大興土木,修建了十幾所亭臺樓閣,主要的建築為養源堂、瀟碧齋、澄漪亭等,金亡至此五百四十年,釣魚臺複成為一座行宮,乾隆及以後諸帝謁易州西陵時,每在此駐蹕進茶。

  辛亥革命,清帝遜位,但仍保持著「小朝廷」。釣魚臺行宮在咸豐年間,已逐漸荒涼,如樊增祥詩句中的描寫:「白藕無花池水涸,堆余荒柏摩高天。」光緒六年張之洞游釣魚臺時戲言:「此在朝廷為閑廢之所,何不以賜小臣乎?」四十年後,「戲言」成為事實,但受賜者不是小臣,而是「小朝廷」中地位最高的「大臣」,宣統的師傅,當年與張之洞齊名的「太傅」陳寶琛。

  陳寶琛重修釣魚臺後,當然要邀集勝朝俊侶同遊,飲酒賦詩;他的同鄉周愈曾繪有「陳太傅釣魚臺賜莊圖詠冊」,共計二十三開,首開由先伯寶蘅先生篆書「陳太傅釣魚臺賜莊圖詠」十字,款署「庚寅嘉平既望」,是民國十六年的事。題詠者共十七人,包括樊增祥、林紓、陳衡恪等人,陳衡恪之父三立,為陳寶琛放江西主考所取中,所以稱之為「太老師」,這首律詩的起句是:「望海樓如綠野堂。」則釣魚臺一名望海樓。其名起於何時,可就無從考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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