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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搜秘(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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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洋畫家在清宮 《清史稿》「藝術傳」,列畫家五十人,內有西洋畫家兩人,郎世甯、艾啟蒙。前者名氣極大,後者鮮知其名;其實,還有一個王致誠。藝術上的評價,雖遜于郎世寧,但在艾啟蒙之上。 這三個人有三項相同之處,都是「耶穌會」教士,都受知於乾隆,亦都死於中國。「耶穌會」是天主教之中,最有名的一個「男修道會」,創設於西元一五三四(明朝嘉靖十三)年;而於一七七三(清朝乾隆三十八)年為教宗所解散,此可能是王致誠、艾啟蒙老死中國的原因之一。 「耶穌會」以在異教世界傳教為職志,利瑪竇、湯若望都屬於該會。郎世甯原名Ciuseppe Castiglione,出生于其時為義大利第二大都市的米蘭。康熙五十四年二十七歲時,由耶穌會的葡萄牙傳道部派來北京,住在東華門外甘雨胡同的天主教堂,此堂在老北京稱之為「東堂」。不久成為「如意館」的「供奉」,他的作品藏于清宮,最早者是雍正元年所作「嵩獻英芝圖」,署款稱「臣」,可知他已受官職。 郎世寧的畫風,以精細逼真著稱,人物鳥獸,皆具有現代照相的效果,後世流傳甚廣的乾隆元年的禦容,相信即出於他的手筆。此外妃嬪親貴,亦曾由郎世寧寫生畫像,但親貴則署款,如雍正十三年為果親王允禮畫像,即有「郎世寧謹繪」的下款;妃嬪之像則不署款,定制如此。 為甚麼有這樣的制度呢?因為清沿明制,康熙以後,宮規大備,內外之防極嚴,《清史稿》後妃傳敘言:「先朝妃嬪,稱太妃、太嬪,隨皇太后同居,與嗣皇帝年皆逾五十,乃始得相見。」家族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外臣?是故除皇太后之外,群臣與後妃,皆無任何直接、間接的關聯。明史禮志「中宮受朝儀」雲:「明制無皇后受群臣賀儀」。《清史稿》禮志「皇后三大節朝賀儀」亦雲:「皇后向無受群臣賀儀」。至雍正六年「始令皇后千秋節,王公百官咸蟒袍補服」。蟒袍俗稱「花衣」,太后、皇帝萬壽,共著花衣七日,稱為「花衣期」,皇后千秋節,則僅著一日。聊志慶祝,並無朝賀。 為妃嬪畫像,卻求其真,自應對面逼視,此為褻瀆;而事實又必須如此,故雖畫而不署款,使不辨畫者為男為女?同時中國男子向來好談人閨閣,如署款則知其人曾識某妃嬪,問其容貌如何,交談何語?蜚短流長,好事者造作不經之談,有失皇家尊嚴。畫既如此,詩亦雲然,若謂命某大臣題某妃嬪像,試問應作何語?婦德有四,而形容畫中人物,則「德言容工」中,唯有「容」之一字,可以著墨,言醜不可;言美則不免反映觀感,試問可用「目眩神搖」之類驚豔的字樣否? 「故宮文物」月刊第六十七期起,連載韓北新先生「郎世寧繪畫系年」大作,中謂乾隆元年郎世寧繪有「心寫治平」長卷,現由美國克裡夫蘭美術館收藏,但殘缺不全,故「未見其下款」,但「應屬郎世寧真跡」。事實上這個「未見著錄」的手卷,問題極大;卷有上款「乾隆元年八月吉日」,年代既然確定,人就不可解了,最明顯的是令妃與惇妃。 令妃即仁宗生母孝儀皇后魏佳氏,據《清史稿》「後妃傳」,孝儀由貴人累進為令皇貴妃,乾隆二十五年生仁宗;四十年正月薨,年四十九歲,則乾隆元年為十歲,尚未到選秀女的年齡,安得入宮為妃。 同傳:惇妃汪氏,女一,下嫁豐紳殷德。則其女自為乾隆所鍾愛的幼女和孝公主;而按《清史稿》「公主表」,和孝公主生於乾隆四十年正月,五十四年十一月下嫁豐紳殷德。如惇妃于乾隆元年即為妃,則生和孝公主時,已在望六之年,安有是理? 言歸正傳,郎世甯畫馬更勝人物,遙想曹霸、韓幹,亦不過如此,真恨不得起杜工部於九泉,以詩寫之。雍正六年,他畫過一幅「百駿圖」,千姿百態,生動無比。郎世寧又善於處理人物眾多、景物複雜的場面,所以乾隆每年在熱河做生日,招宴外藩,或者行圍打獵,郎世甯必在扈從之列。所作的「萬樹圍賜宴圖」、「馬術圖」、「哨鹿圖」等都是三四公尺長,兩公尺高的巨制,將乾隆全盛時期雄厚的國力,充分反映出來了。 郎世甯的作品現存外雙溪故宮博物院者,共六十六件,除少數山水、人物以外,畫作題材最多的是花卉、走獸、翎毛三大類,走獸以馬和狗最多;翎毛則鷹占了大部分。不過有名的《十駿圖》,郎世寧只畫了「紅玉座」、「大宛騮」、「如意驄」三幅,其餘七幅為艾啟蒙的手筆。 《十駿犬圖》則為郎世寧一手所繪,故宮博物院曾印有明信片發售,非常可愛。有趣的是,乾隆為馬、為鷹題詩,卻從未為「駿犬」題過,猜想其原因,題馬寫其忠,題鷹寫其鷙,皆可喻之于文臣武將;為狗題詩,則以帝王的身分,很難著墨。 乾隆二十二年,按照中國年齡的演算法,他是七十歲,乾隆特為「賜壽」;九年以後,病歿北京,特賞侍郎銜,由內務府為他治喪,葬在北京阜成門外,外國教士公墓。 王致誠是法國人,原名Jean Denis Attiret,康熙四十一年生,他的父親亦是一位名畫家,王致誠除了家學以外,並得一位貴族的資助,赴羅馬深造,三十三歲時加入耶穌會。 當時的北京,共有三座天主教堂,最古老亦最著名的是宣武門內的那一座,明朝萬曆二十八年為利瑪竇所建,入清則由孝莊太后的教父湯若望所主持,稱為「南堂」;與前述的「東堂」,為耶穌會葡萄牙教團的據點,法國籍的教士,則多集中在西什庫的「北堂」,他們看到郎世寧以畫受知于中國的皇帝,不免心懷妒嫉,因而要求法國耶穌會,亦能派遣一些擅畫的教士來華,以利傳教。王致誠便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於乾隆三年抵達北京。 王致誠一到便呈獻了一幅「三王來朝圖」的油畫,頗得乾隆賞識,立即也成了如意館的供奉,與郎世寧住在一起,並結成好友。 不久,乾隆下了一道手諭:「水彩畫意趣深長,處處皆宜。王致誠雖工油畫,惜水彩未愜意,苟習其法,定能拔萃超群也,願即學之。至寫真傳影,則可用油畫,朕備知之。」對於強迫他改變作畫的技巧,在王致誠實在心不甘,情不願。郎世寧勸他看在傳教的分上,一定要忍耐順從。由於郎世寧的多方鼓勵,王致誠終於也能用毛筆、宣紙和中國的顏料作畫了。 不過王致誠畫人像,仍用油畫,通常只畫「臉像」,另配衣飾,或許是他人配合所畫,亦未可知。現在北平故宮博物院尚存有八幅,蒙古王公的畫像,雖都採取正面對光,臉部並無強烈的明暗對比,但仍掌握了面部肌肉骨骼的生理結構,具有很鮮明的立體感,尤其可貴的是人物的性格,能從表面深入內涵,這是比郎世甯更為高明之處。 王致誠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見諸著錄的,只有一部「十駿圖冊」,共十開,每一開約二十二公分高,二十五公分寬,是郎世甯與艾啟蒙合作的《十駿圖》,縮小臨摹,但據專家的評論,運用短線條構成的輪廓,其立體感與皮毛的質感,猶勝於如真馬大小的原作。 乾隆常到如意館去看他作畫,一度要授他官職,王致誠堅辭不就,看來人品亦是非常高潔的。他在華三十年,于郎世寧下世兩年以後,亦病歿北京,享年六十六歲。 艾啟蒙原名Ignatius Sickeleart,生於捷克斯洛伐克(當時名波希米亞),亦是耶穌會的教士,乾隆十年來華,照例取個中文名字,還起了個別號,叫做醒庵。他比郎世寧小二十歲,入如意館後,修後輩之禮,向郎世寧請教畫藝。並隨同郎世甯及王致誠,共同完成一套平定準噶爾及回部的「乾隆平定西域戰圖」,共十六幅,送往法國,由法蘭西皇家藝術院,動員雕版名家,刻製成銅版,印了兩百套版畫,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皇太后八十萬壽,舉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慶典,祝嘏的臣工中,有「三班九老」,三班者文職一班;武職一班;致仕一班,年齡皆在七十以上,最大的是致仕刑部尚書錢陳群,年已八十有六,特自原籍浙江嘉興進京慶壽,乾隆賜遊香山並賜宴;又命齊集乾清門,由艾啟蒙繪圖。 艾啟蒙在《十駿圖》外,另畫過八幅「八駿圖」,大小也是與真畫相仿,不過這八駿與十駿毫無關係;大致為乾隆三十年以後,藩屬所進貢,其中有一匹「寶吉騮」,最為乾隆所珍視,因為它是遠徙至俄國伏爾加河的蒙古部落、新土爾扈特部酋長渥巴錫等人歸附的貢品。此外,他也畫過《十駿犬圖》,仿郎世寧原作,只是背景不同。據專家的評論,他跟郎世甯、王致誠的畫風雖然相同,但藝術成就上,有高下之別,同樣是寫生,郎、王之作,栩栩如生;而艾啟蒙的作品,讓人感到是在描摹標本。郎世寧的《十駿犬圖》藏外雙溪;艾啟蒙的《十駿犬圖》藏北平,我曾對照過照片,確如專家之所言。 艾啟蒙的性情比較隨和,不似王致誠那樣耿直,所以很能獲得乾隆的歡心,乾隆四十二年七十歲,特蒙賜壽頒御筆「海國耆齡」扁額一方,及好些珍物;賜宴後,特許乘坐八抬大轎,巡行京城,一時傳為美談。又三年,歿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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