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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的故事(9)


  十、末代狀元

  清未自經庚子之亂,創巨痛深,連慈禧太后亦感覺到非自強不足以圖存,而立國以人才為本,於是廢科舉、辦學堂之議,日益繁興,儘管科舉出身的大老,為王文韶等全力反對;但實力派內則袁世凱,外則張之洞都持全力贊成的態度。新官制中的管學大臣張百熙,說科舉不停、學堂斷不能多辦,定為遞減之法,每科遞減中額三分之一,三科計九年,完全減盡,科舉自然停止。

  但這個折衷的辦法由於不徹底,觀望而不願進學堂的人,仍舊很多。因此,光緒三十一年袁世凱、張之洞會奏…「科舉一日不停,士人有僥倖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礪之志,民間相率觀望,私立學堂絕少。」「請宸衷獨斷,立罷科舉。」於是下詔,自丙午科起,停止各省鄉、會試及生員歲試科試。

  這一來前一年借河南闈舉行的甲辰科會試,即成了最後一次全國性的考試;而殿試一甲一名的劉春霖,亦成了「末代狀元」。

  這劉春霖字潤琴,是魏忠賢的小同鄉,直隸肅寧人,他之得中狀元,在會試時已露消息,完全是因為小楷出色。

  劉春霖中舉時,正當全國大辦中小學堂,學生練字、須用仿格,又正當石印盛行,劉春霖便是寫石印仿格的專家。中狀元後還將他的殿試策論,石印發售,末頁警告:「翻刻究罰。」這個狀元之俗,可想而知。

  怎麼說,他之得中狀元,在會試時已露消息呢?

  原來甲辰科會試,因京師貢院於八國聯軍破京,毀於兵火,假開封的河南貢院舉行。向例主持闈務者,鄉試名為「監臨」,由地方大吏充任,會試名為「知貢舉」,派禮部侍郎主持,甲辰科會試改在河南,因而特派河南巡撫陳夔龍「知貢舉」,此為有清一百一十二科會試中唯一的特例。

  甲辰會試所派的四總裁是協辦大學士裕德、吏部尚書張百熙、左都禦史陸潤庠、戶部侍郎戴鴻慈,按官位序列,稱之為「正大光明」,向例取中會元為四總裁居首者的特權,但亦並非不可商量。

  「正大光明」四席居次的張百熙是湖南長沙人,取中一本湖南的卷子。

  其時試卷已廢謄錄之制,與殿試卷相同,所以文章好壞以外還看得出書法高下,但以張百熙的官位而論,只能取中會試第二名的會魁,他跟裕德商量:

  「科舉將廢,我湖南三鼎甲都有,獨缺會元,能否以此卷冠場,庶幾可彌補我湖南在科舉中的缺陷?」

  裕德慨然相讓。此卷即是翁同龢的同年,兩廣總督,湖南茶陵譚鐘麟之子;即今經濟部長陳履安的外祖父譚延闓。

  事後張百熙與裕德都很失悔此舉。

  因裕德相讓的一本卷子,是前一年癸卯科福建解元林志烜,如果林志烜由解元而會元,則殿試時必定在進呈十本中,取為第一,以製造第三個「三元及第」的祥瑞,這一改,便失去了一個取悅慈禧太后的機會。

  劉春霖的卷子為陸潤庠所欣賞,在至公堂拆彌封時,他就向「知貢舉」的陳夔龍說:

  「此卷書法工整,為通場冠,廷試可望大魁。」

  及至殿試時,劉春霖在進呈十本中,列為第二。第一本是朱汝珍,廣東人,及至發下,朱劉互易,劉春霖果如陸潤庠預測,居然大魁。

  所以互易之故有兩說,一說是光緒整理試卷時,偶然顛倒。另一說是德宗認為劉春霖的書法較佳,而這年春天乾旱,「春霖」之名,是個好兆頭,故拔置第一。

  而朱汝珍的名字,有「你是珍妃」的意味,且又是慈禧所惡的廣東人,以致屈為第二。照我看,以前說較為可能,而且也可能是陸潤庠動了手腳,因為這天「小傳臚」——宣佈欽定名次的,就是陸潤庠。

  甲辰的第七年便是辛亥,入民國後,劉春霖的聲光事業遠不如他的同年譚延闓、蒲殿俊、湯化龍、張其鍠;甚至還不及賈景德、關賡麟、沈鈞儒,且以打著狀元的招牌到處打秋風為人所譏。不道打秋風打出一頭姻緣,是狀元的故事中別開生面者。

  話要從滄州一個叫張慶澐的人說起,此人曾於光緒年間在浙江以候補知縣奉派辦理寧波厘金;亦即是收貨物通行稅,是個極有油水的好差使,因而在滄州頗有富名。

  有一天門上遞進來一張尺許長的大紅名帖,赫然「劉春霖」三字,新科狀元來拜,張慶澐受寵若驚,延入客座,備道仰慕,然後取出一把從杭州帶回來的扇面,「敬求墨寶」。

  而劉春霖面有難色,但禁不起主人家親自磨墨殷殷相求,只好坐下來動筆,看他開頭「黃河遠上」四字,便知寫的是一首唐詩;但以下「白」字未曾寫完,他的跟班悄悄上前,附耳數語,劉春霖逐即擱筆說道:「舍間來了遠客,有急事要談,改日再寫。」然後匆匆別去。

  這行徑非常突兀,張慶澐不知是怎麼回事,看留下的「黃河遠上」四字,雖還工整,卻離一個「好」字還遠得很。他的大女兒平時便是寫劉春霖的石印仿格的,喚她出來一看,這位張大小姐一口斷定:「絕不是劉狀元的字。」然則此人也就不是劉狀元;那麼是誰呢?

  過了幾天,張慶澐跟朋友談起這件怪事。

  此人對劉春霖頗有所知,他說劉春霖喜打秋風,必是有人冒了他的名想來弄幾文;一看要考他的字,怕露了馬腳,只好托詞遁去。

  又說劉春霖原配已故,在天津候家後眷戀一名南妓,名叫黃錦華,納之為妾,及至劉春霖大魁天下,黃錦華以狀元夫人自居;而劉春霖在朋友面前,依舊稱之為「小妾」,黃錦華一怒下堂,至今中饋猶虛,接著又說:「大小姐年過摽梅,我來做個媒,老兄招個狀元女婿,豈非大妙!」

  張慶澐大喜,婚事亦很順利,劉春霖大登科後小登科,十分得意。

  劉家還有韻事,劉春霖的元配留下一女,閨名沅穎,平時讀書寫字,自命為才女,又是狀元的小姐,自視更高,誓非才子不嫁,以致年將三十,仍然待字閨中。

  漸漸地,劉春霖發覺女兒起居有異,茶不思、飯不想,每每長籲短歎,終於懨懨成病。劉春霖探問病因,這位劉大小姐從枕頭下掏出一本書來,遞到老父手裡,回面向裡,不發一語。

  這本書叫《玉梨魂》,是用文言寫的「言情小說」;是寫一個貌美多才約莫三十歲的寡婦為子延師,與西席兩相愛慕,而格於禮教,只能作「精神戀愛」的故事。

  情節文字,哀感頑豔,不知風魔了多少青年男女。我十三四歲時,從先兄遺麓中檢得此書;亦曾為之廢寢忘食。

  劉大小姐因書及人,對作者徐枕亞大為傾倒。這徐枕亞是江蘇常熟人,為「鴛鴦蝴蝶派」的巨擘——這一派的小說家,作品內容,不脫「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的格局,故稱之為「鴛鴦蝴蝶派」。其時徐枕亞恰巧斷弦,寫了許多王次回體的悼亡詩,登在報紙雜誌上,劉大小姐由愛才而憐才,寫信去安慰徐枕亞,由此開始通信,不知不覺陷入情網,害起相思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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